父亲没有留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父亲。父亲强大的时候，他是儿女们赖以生存的靠山，比母亲温柔的怀抱更宽厚；他在衰老时，却耻于依靠别人，将儿女们的返哺之情全部推给母亲；弥留之际，他又是那样坦然、平静，一切归于永恒，极力减缓儿女们对他的哀痛和怀恋。

我的父亲是千万个父亲中的一位，当他走完自己的八十六个坎坷春秋后，便悄然的退出了人生舞台。他走了，在他永远闭上眼睛的瞬间，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父亲生前竟没留下一张照片，陡然追悔起无法挽回的过错和遗憾来。

“雁过留声，人过留影”。父亲本应留下自己的影像，然而却没有。

我在痛憾中忆起往事——

那时我还小，家境贫寒，全靠父亲劳作的微薄收入度日。春暖花开，他把犁片当手掌伸进那暖烘烘的沃土，原野散发出土地的芳香。父亲满身汗，却顾不得擦一把，一滴滴汗珠滴入翻起的沃土。他的足迹贪婪地埋在沃浪……父亲对土地的热恋和那期待的神情感化了太阳，忙张开镜头为他拍照，可惜难以留下他的形象……

父亲酷爱耕牛，那时家里养着一头牛，彼此之间只差不能说话。下地干活时，只要把套索和种子口袋往牛背上一搭，把缰绳往脖子上一盘，在耳根上轻轻拍一下，说声：“走吧——”牛就蹒跚着走到待耕种的地头，自动停下来听候使唤。耕牛很懂人性，一个晚上，父亲乘凉睡在院里，耕牛从圈里出来，不料正踏在父亲腿上，黄牛顿时像触电似的，疾速仄楞身子把蹄子挪开，正在睡梦中的父亲安然无恙。遇到下雨，父亲生怕黄牛受委屈，常把衣服脱下来盖在牛背上，宁愿自己挨雨淋。那年队上耕牛合槽共养，大家见他养牛有方，便一致推他当饲养员，他所喂的一群耕牛，个个膘肥体壮。秋天，全县在他牛棚前召开经验交流会，随来的还有照相的记者。父亲介绍了自己喂好耕牛的“窍门”，会后大家要与父亲照合影留念，说是要登报的，刚要按下快门时，不料原来家里养的那头牛向父亲靠来，等照片洗出来一看，牛正好挡住了父亲的面孔。

一个夏天，从江南来了一位画家，走街串巷专画人物肖像。我想这是个好机会，父亲开始不感兴趣，见别人都画了，在我的撺掇下还是画了，都说画得很象父亲，我看了也很满意。看上去，父亲的音容、笑貌、心态全表露了出来。那乌黑透亮的肌肤，显示出他在坎坷岁月里极力抗争的坚韧；那风霜之刀刻下的一道道皱纹，铭记下他饱尝沧桑的酸苦；那蕴含慈祥的质朴，透露出父亲特有的襟怀和气度。我捧着父亲的画像，弥补了心灵上的缺憾，挂到墙上，包括他自己在内都得到莫大的满足和快慰。不料六十年代的一个夏天，家乡闹水灾，汹涌暴烈的洪水冲得房倒屋塌，父亲的画像眼巴巴地被洪水冲走了。

近几年，父亲身体有些不好，我执意为父亲照个像以作永久的纪念，可是父亲固执得很，自己不照单身像，执意照“全家福”，由于一家人总是天南地北，家里家外，不得一次团圆，“团圆像”终未照成……

父亲唤我一声乳名，把我从回忆中拉到他的眼前。

父亲的病情明显加重，全家人都围在他的床头，见他呼吸越来越困难，家里人一阵慌乱，我也不知该作什么好。父亲稍睁开混浊的眼，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全家亲人，嘴吃力地翕动着，微微地说：“照……”，此时我猛然醒悟，发疯似地跑去给摄影师打电话。当匆匆地赶来时，父亲已匆匆地走了，床前只站着失声痛哭的一家人……

父亲没有留影！我常常为此涌起怀念和痛憾之情。但我转念一想，天下千千万万的父亲不也没留下自己的影像吗？但这也并没有解脱深深的愧疚，还是在他墓前立下了一块墓碑——好象是在所有没留下影像的父亲墓前立了个碑。

姪女儿才五岁，可是个“集影迷”。一天她翻着家庭影集，精心地数落着：“这是奶奶，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我……”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仰起小脸说：“爷爷没有照片！”——一半询问，一半责怨的口吻。

爷爷没有照片！我的心陡然又震颤了一下，像是刺到了痛处，我不敢正视她，只转过脸嗫嚅着说：“爷爷的照片在我心里，等我以后给你洗出来……”

第二天，我又到父亲的墓碑前偷偷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