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过几天就是母亲离开我整整二十一年了……
母亲刚走那会我还上中学,那时当看到别的同学母亲来学校送干粮时,我期盼妄想的情绪在课堂上恍恍惚惚,眼神不时往窗外张望——奢望母亲的影子也会和其它同学母亲的影子一样会站在教室外面,提着干粮口袋,亲切地唤着我的小名:"豆豆——"。倏忽间,内心怅然若失的刺痛与思念让我惊醒,赶快竖起书本挡住,避开同学老师的目光,爬在桌子上让快要涌滚而出的泪水在衣袖上悄然地尽情流淌……
母亲走后我的住校口粮便在老师食堂,那时还没有学生食堂,学校是觉得我有困难才允许在老师食堂可以买饭吃的。在老师饭堂吃饭的同学全校十几个吧!尽管在食堂吃饭比在家带干粮较能丰富一点,但是我还是羡慕同学家人给孩子捎点干粮或特产,或者来看望,这些都是我上学时从未有过的。
今年回家时间颇长,在侄子的婚礼上,几位老婆婆知道是我后,便提起了我的母亲……
母亲当年的秦腔戏唱的非常好!方圆百里的几个镇上家喻户晓。在那个精神食粮极度匮乏的年代,秦腔戏不仅是民间推崇的艺术,更是老百姓的精神食粮。而母亲是宣传队的文艺骨干,每天挨个村子做宣传,文艺汇演就是唱秦腔戏。
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中等个的母亲,辫两个刚到肩膀的麻花小辫,性格开朗大方,为人和蔼可亲,和邻里街坊关系融洽。常常因为出去汇演,没人照看哥哥,遭到祖母的不满。和父亲经常闹矛盾,最后父亲坚决反对母亲出去了。
母亲离开宣传队之后便在村上的小学教书。 母亲是上过学堂的,在弟妹中排行老大,外祖父的家世算不上显赫,但母亲弟妹七个都上过学堂,其中四个高中毕业,在农村这样的情况颇为少见。 听母亲说过她给学生上音乐课时就带着哥哥坐前排,上语文数学课时只能让祖母暂管,那时受封建礼教的影响,祖母在家里的地位不容置辩的,如果哥哥太顽皮,她也不会看管。
改革开放给后允许私人经商,母亲建议做生意,开始经营百货,副食,布匹。平时都是父亲骑着大加重自行车赶集买布,有节日的逢集母亲也一起去帮忙。这是村上唯一一家除"代销店"之外的商店,也是镇上第一家经营布匹生意的。
要强的母亲,除了家里的商店之外,还买了缝纫机,锁边机,接一些做衣服的活,她没有跟着专业师傅学过缝纫技术。做衣服最主要是剪裁,母亲去省城进货时买一些裁剪书,稍有空暇就去琢磨,开始在报纸上试验剪裁,接着试着给我们家里的每位成员做一件,合身后便开始接活了。从销售布到衣服做成熨好,一条龙服务。母亲待人热情的性格和较低的手工费吸引了村上的老老少少。
虽然母亲很忙,偶尔休息之余,还会看她喜欢的戏本和小说。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给我讲戏里面的故事和小说里的情节,我很小就知道了一个叫"阿毛"的小孩坐家门口剥豆子,被狼叼走的故事,我为其悲痛,阿毛母亲祥林嫂的悲惨命运,我为其不平。我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小说。也受母亲的影响,痴迷上家里唯一的精神食粮——一台大的"红灯"牌收音机,以至于后来有了电视我还是格外喜欢听海茵朗诵的散文和诗歌……
除了做衣服经营商店,母亲还养了好几头猪,家里一贫如洗的日子在母亲的辛劳操作下过的红红火火……就在我十岁时,母亲因操劳过度开始身患疾病……
往后的每年冬天,母亲便在医院度过,父亲伺候着。由于长期患病,母亲的脾气很不好,稍有不顺就会呵斥,包括父亲也一样。那时我很诧异和母亲争吵半辈子,脾气暴躁的父亲为何能忍受母亲如此的使性傍气……等成家了我才明白,这包容里含有他们一辈子的感情……
星期天放学我就会坐车去县城医院探望母亲,母亲的病房一直在门诊的观察室,因为观察室和急救室相邻,稍有不好,能很快进急救室。一次,我刚走进楼道,姨妈告诉我,母亲进急救室了,我两腿发软,浑身抖抖瑟瑟地贴近墙壁守候。过了许久,医生出来告知我们,母亲抢救成功了……
母亲得的不是能传染的病,可到了病房,母亲严禁我接近她,我只能怯怯地站在床位后,或者去取化验单之类的跑腿事干。记忆中的两个"年"是在医院的"观察室"里度过,医院门诊那股熟悉的气味对于我来说显得特别亲切……
第二年的冬天过完年,我便不再去上学了。医院不再建议母亲住院了,让回家休养。我要每天给母亲熬药,还要喂养那几只奶羊,羊奶一直是供给母亲的营养。自从母亲病情恶化以来,父亲再无心思去照顾母亲做家务了,每天捧着一本又一本的中药书研究,给母亲开处方抓药,延缓生命。医院的药已经无力挽救母亲了,我不能扔下母亲不管。
就在我不上学两个月多,母亲走了,那天
是父亲的生日……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农历三月的早晨,我打开房门,院子里飘了薄薄的一层雪,一会全都化了。人们陆续从门前经过,趁着这一点的滋润赶快把玉米播到地里。
我照例推来母亲房间的门:"妈——,今天觉得怎么样?好点了没?"不同以往的是今天母亲穿戴整洁地在炕中间坐着,更为不同的是我问候之后,母亲没有回答,头低的近乎膝盖,艰难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接着又低垂下去。就这一眼,深深地扎在我心里,大而明亮的眼睛浑浊无神,充满无奈和不舍,那目光里有多少不舍弃,多少没有表达清的遗憾……
突然,母亲的头越来越低,似乎撑不住的困倦,我大脑一片空白,带着哭腔厉声斥问父亲母亲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还给今天过生日的父亲蒸了一笼包子花卷吗?我不停的哭喊。父亲转过身:"你妈已经不会说话了……"我脑袋"嗡"的一下,眼泪夺眶而出,扶好蜷缩无力的母亲靠在被子上,疯一般地跑出去找姨妈——我觉得只有姨妈才有办法挽救母亲!当时姨夫在院子扫零星的雪,我直奔姨妈房间哭着说不出一句话,只往外拽姨妈,姨妈被我的样子吓得似乎知道一点什么,扔下手里的活就往外跑时候,都没听清姨夫在后面的叮嘱……
姨妈看了母亲一眼,说了几句话,悲痛欲绝地哭着往外走,我拉住姨妈的手哭着喊:"姨妈,救救我妈……怎么不叫救护车?……赶快去医院……"
"孩子啊!……如果能救,医院就不会让回来了……赶快给你妈准备后事吧……"
我还是拉着姨妈的手不松,姨妈挣脱后流着泪奔了出去。
我不相信母亲不行了,昨天还给我讲着故事,说着话,一夜之间就不会说话了,我骑着车子去找村上的医生,没有人愿意来,去临村找,也不会有人来。我声嘶力竭地哭着向父亲呐喊:"救不了我妈,别想让我当你女儿……"父亲眼角红了,眼泪冲了出来:"孩子,这谁也没办法……"后来我哭的不知道了……
醒来时在嫂子的屋,已经接近黄昏了,只看见院子堂叔堂哥们在低声商量着什么。我往母亲的房间跑,堂叔拉住了我,说我年龄小不让我进去,我知道那时母亲还没走……过了一会,传来了大哥撕心裂肺的哭声,叔叔堂哥们在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我已经站不稳了,我知道母亲走了,永远走了,带着三年没见二哥的遗憾走了……
那年母亲46岁,病情恶化为尿毒症晚期,并且是稀有血型。
母亲走后,父亲为了尚未成年的我一直反对续弦。尽管后来我们做儿女的一再做父亲的工作,可父亲一直说没有合适的。
三年前暑假我回了一趟老家,家里的桌子上多了一个大相框,我仔细一看,那是父亲和母亲的一张合影……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和母亲一辈吵吵闹闹从没有过一张照片,相框里的照片是父亲拿着他和母亲各自的单张照在照相馆制作的。
我突然明白,这几十年,父亲之所以一直不肯接纳别人,是因为母亲一直在父亲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