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山路长
这是一条寂寞的山路，蜿蜒在群山中，一头挑着古老的村落，一头挑着山外的世界。在祖祖辈辈艰涩的目光中，磕磕绊绊地伸向远方。
山路的这头是山村，住着稀稀疏疏的几十户人家。山里人不知他们缘于何时何辈搬到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没有人深究。只听老人们说，这是块宝地——能让人生存下来的就是宝地。山里人要求并不高，在一种半封闭状态下，一代又一代的山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残缺的犁耙开垦着贫瘠的日子，山路，是他们联系外界的唯一纽带。每当山外镇上赶集的时候，黄昏中，就会看到三五个山里入踩着先人的足迹踏着夕阳结伴而归。带回些针头麻线，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其他日子，山路就被闲置起来，差不多成了一种点缀。不过，点缀之外，人们常常学会看到一个人，吆喝着牲口走在山路上，这个人是二老爷。
山路在村东头，二老爷住在村西头，二老爷终身未婚，无子无嗣，年青时在山外闯荡了半辈子。回乡后，在村西头筑了间土墙屋子住了下来，时常在村里走动着，讲些山外的奇闻，人又善良，和村里人相处得很好。二老爷喂有两头牲口。那是他生活中最忠实的伴侣，每天天刚亮，二老爷就赶着牲口，沿着村东头的山路到粱上放牧。本来村西头上有个放牛坡。村里人一般都到那里放牲口，但二老爷不，他对村东头的山路似乎有种迷恋。放牧路上，常常有几个光着脚丫的山娃子跟着二老爷，山猫，狗儿和蚊子。牲口赶上粱后，二老爷就包一支旱烟，坐在山坳上，望着遥远的山外，三个山娃子就围住他，听他讲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神奇的山外．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娃子们沿着二老爷手指的方向，目光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在天边云朵下面，就是山外了，二老爷说。娃子们的心就向往着。娃子们不仅喜欢二老爷的故事，还喜欢听二老爷唱山歌。夕阳下山，群鸟啁啾，沉沉的暮霭在山谷中升起，二老爷那沙哑的嗓音就在群山间缓缓地荡来荡去；“山路弯弯山路长(哎)，曲曲折折九回肠，送崽下山谋生路(呀)，不见儿女来探娘，中秋团圆吃顿面(哟)，一斤白面供三响……。”
长长的山路．录下了这悲怆沉重的旋律。有时，二老爷唱着唱着，眼角就滚出浑浊的泪。三个山娃子一边挥赶着牲口，一边不解地望着二老爷，默默无语，小小的心更陷入了沉思之中。
日子在故事和歌声中流淌，一天，从山路上走来了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他是镇上的老师，被派到这个差点被遗忘的小村里来招生。读书?那不是山里该干的事，山里人对老师的到来，表现很漠然。村长说：“老师呀，政府的关怀我们懂，可你看，娃子读书要花钱，这钱从哪儿来，这是一；二是娃子走了，哪个来放牲口?我们山里人已过惯了这种日子，让娃子们去山外，那是多余的，哪辈人都有出去闯的，可有谁闯出名堂？我们村头二老爷，闯了半辈子，连媳妇都没找到，你说，这——算了。”戴眼镜的老师好说歹说，就是没有人动心。倒是山猫、狗儿和蚊子三个，听说能去山外，又哭又跳，闹着要去，被父母狠狠抽了一顿。老师无法，准备离开山村的时候，二老爷留住了他。
二老爷来到几个娃子家。对几家父母说：“娃他爹，这树挪死，人挪活，你把娃子留在家里，对他不好呀，早年是早年，现在世道不同了。听那老师说，我国开什么放了。正在普什么九，‘睁晴瞎’是不行的了，你看我们过的这日子，常常缺盐少米，揭不开锅盖，留娃在家，害他呀，再说，让娃出去闯，闯不好再回来也不怕呀。”二老爷一家一家苦口婆心地反复劝说，三个娃又拼着不放，几家父母终于软了下来。从此，山路上多了几个背着书包屁颤屁颠的身影，三个娃每天走十六七里山路赶到镇上学校，开始了他们艰难的山外之行，有时二老爷在山路上遇到他们，说：“崽呀，好好学，你们是这个穷山沟沟里的秀才呀，你们看这满山，有宝呀，你们将来长大有出息了，要回来，带着村里人挖宝，让大家吃上几顿饱饭。”时光荏苒，二老爷一天比一天老了，没有三个娃子相随，他依然每日早早地赶着牲口去粱上，坐在山坳口，吸着旱烟，咪细着眼，看鸟追逐着白云，看风沿着山弯奔跑，阳光透过树枝暖暖地照着他花白的头，到了日暮时分。村里传来长长短短的呼喊，家家茅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二老爷就赶着牲口，蹒珊着下山了。下山路上，他一样拉开嗓子。唱着那首伤感的山歌：“山路弯弯山路长(哎)，曲曲折折九回所，送崽下山谋生路(呀)，不见儿女来探娘……”他那和他走得一样慢的老黄牛，仲长了脖子，“哞哞”地叫着，和着二老爷更加沙哑了的噪音，在山村的暮色中弥漫开去。
三个山娃子很快长成了少年，在镇上读初中，山路，被他们踩出一个又一个坚实的脚印，在他们的脚下伸得更远。二老爷不能再上山了，躺在村头的土墙屋子里，牲口由村人帮着赶到粱上放牧，山猫、狗儿和蚊子放学后常来看他，他就拉着他们的手说：“崽呀，长大了，好，好。”有时他一边听三个少年谈论学习成绩，一边用低微的嗓音吃力地哼着：“山路弯弯山路长(哎)，”他的眼睛望着窗外，似乎看得很远很远，然后，他密密的皱纹间就露出了一些微笑。
终于，在一个黄昏，二老爷在村人们挽留的目光中合上了眼。按照他的吩咐，山里人用他的牲口卖得的钱把他葬在村东头的山坳上，坟掩映在松柏间，一头向着村里，一头望向山外。
时光荏苒，山外的风不断沿着山路向山里吹来，刺激着山里人被禁锢了几辈子的头脑，村里的个别男人告别了家，挂着空空的小褡裢，在山坳上向村里回望一眼，然后毅然向山外走了出去，又有几个山娃子，背着小书包，屁颠屁颠地跟在山猫、狗儿和蚊子的身后走进了学堂。山村在悄悄地向着过去挥手。
又是几年过去了。山猫从师范毕业后回到山村办起了第一间学校，学校只有一间土墙教室——就是二老爷留下的房子，有十几个学生，但山里人的热情很高，他们模糊地意识到这个美丽的开始将意味着什么。狗儿和蚊子初中毕业后没考上学校，一个去了沿海，一个往返于镇上和村里做起了药材买卖。山猫办起学校的时侯，去沿海的狗儿鼓着腰包回来了和做材生意的蚊子在镇上办起了一间经营百货的大商店，而挂着褡裢出去的男人们，不仅带回了钱，还象当年的二老爷带回了许许多多山里人一辈子也不知道的新鲜的故事。
有一天，山路突然热闹了起来，山里人有的拿铁锹，有的扛锄头，有的提锤子，在山路两旁砰砰碰碰地挖着，干得热火朝夭。他们在挖宝?不，哦，是的，他们在修一条通往山外的公路，山里人在改变着山路的面貌，也在改变着山村的面貌。
山猫、狗儿和蚊子站在山坳口上二老爷的坟前，默默无语。身后是充满热情的正在挖运土石的山里人。阳光在群山中闪烁，松林间一片宁静，二老爷的坟安详地躺在那儿，一头向着村里，一头望向山外。三个年青人的耳边又似乎响起了二老爷沙哑的嗓音。
“山路弯弯山路长(哎)。曲曲折折九回。送崽下山谋生路(呀)，不见儿女来探娘，中秋团圆吃顿而(哟)，一斤白面借三晌。
是的，但这一切正在成为过去，山猫、狗儿和蚊子相视一笑，脚下——
山路，不再寂寞，向更远的山外延伸，延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