芨芨草
奇花异草,自古至今,被文人墨客吟进诗文,留下美文华章,但倘要我作一篇草木之文,我想写的却是芨芨草。
你看,大地尚未解冻之时,从枯草丛中,早会钻出一簇簇鹅黄的嫩芽,在春寒料峭中颤抖,向上。在西北山野中,不用说,谁都明白,只有芨芨草,才会坚韧顽强迎接姗姗来迟的春天,甘做报春的使者,如果是在冬天烧光枯草的地方,它会钻得更早,更快,这使得我常常固执地认为白居易诗中名句“野花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根本就是咏芨芨草的,我只是步了他的极后之尘而已。
烈日炎炎,满山遍野的草都忍受不了阳光的灸烤,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而芨芨草却只是一味地茂盛,稠密的叶子拧成一股劲,绿得耀眼,成了牲口们“抢手”的美味佳肴,割草的人,也专割它,一袋又一袋,牲口吃了它膘肥体壮。割过不久,它又迅速长高,这样循环往复,不知给养了多少牲畜!就这一点,早已令其它草汗颜了,更不用说当暴风雨洗礼之后别的草东倒西伏时它却含笑挺拔,更加苍翠柔韧了!
深秋之后,芨芨草仍然保持着深绿色,总是去的最迟,而它的茎杆,已经由脆弱变得坚韧挺拔了,两三尺长的身子,虽然单薄,却折不断,压弯了,又挺起,并且显示出了大地的本色—赫黄色。当西风吹雪飘飘的日子到来时,它仍然挺立着,等待着山民们。而这时,山民们每天清早起身,将它一捆一捆地拔去,浸泡在河水中,中午吃过,到河中捞起浸柔的芨芨捆,聚在村口,边说边笑,一根一根将它编成背篼。由于它的坚固耐用,很受农民们的欢迎,用它拾粪、添草、背土等。编背篼一部分无法出门打工的男人们最理想的职业,人们用背篼换回粮食、蔬菜、钞票。芨芨草,也步入了它最辉煌的时刻。你看,编背篼的一个个或伸开双腿,坐在地上,或蹲着或坐在土块石头上,先从地上拣起一股芨芨,再衔在口中,然后一根一根将它从口中抽出来,再编扎上去,大家不约而同地边操作边聊天,手臂伸展自如,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身上,时光悄悄从指尖滑过,构成了一幅多么美妙和谐的乡村图景!
我的父亲曾经是编背篼的人中最重要、最典范的一员。说他重要,是因为其他的人只把编背篼当做业余活动,或者说第二甚至第三第四职业,他们并不靠编背篼来维持生活,只是偶尔拔些芨芨出来散散心顺便编个背篼换些油盐酱醋;而我的父亲就不同了,他把编背篼当做维持家庭经济命脉的最重要手段。秋收之后到来年播种这段时间他是风雨无阻,即使寒风号雪花飘冷得不能出门时,别人围着炉火抽烟喝茶,他也在自家屋里编背篼。因此,村口编背篼的张三、李四可以走马灯似的换,而他出的却是满勤。另外,说他最重要是因为父亲虽然没上过学,但他读过的书不少,尤其是演义,《三国演义》《杨家将演义》《说岳全传》《隋唐演义》等等,他都记得滚瓜烂熟,讲起来顺理成章滔滔不绝。因此,编背篼的人团团围在四周,一边干活一边津津有味地听过五关斩六将、瓦岗寨起义、金沙滩赴宴、笑死牛皋气死金兀术等精彩故事,简直是一种享受。父亲的手艺又是这些人中最高的,他编的背篼结实耐用,放的芨芨最多,一直被收背篼的小贩当做样品,只要他卖背篼,别人准会降价甚至卖都卖不出去,好在乡亲们深明大义并不嫉妒他,像他这样以编背篼为生的,全村并无二人!
父亲以编背篼为生其实是逼出来的。但这种逼出来的用别人的话说是百分之百的“自讨苦吃”。农村的孩子读书,绝大多数是睁开眼而已,但父亲却早就下了决心要供我们读书,他饱尝了没有读书的苦头,靠一本字典艰难自学到看懂《三国演义》等古典书籍,他不希望在儿女的身上重演他的故事。他节衣缩食供我们读书,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的家乡地处边远落后山区,离开田地到外面挣钱也不行,于是父亲只好选择了拔芨芨。虽然收入极低,但总算勉强过得去。面对数不清的劝告,父亲只是摇摇头。芨芨草,既是父亲的经济支柱,也是他的精神支柱。因此,从我们记事起,接触最多的植物就是芨芨草。家中屋顶上,墙头上,都堆满了芨芨。夜晚,我们在炕上学习,父亲在地上编背篼,当父亲终于编完一个或者两个背篼后,我们的学习也就结束了。
父亲硬是靠编背篼供我们读书学有所成,在当地传为佳话,乡亲们由衷赞叹我的父母亲了不起,拔芨芨都供出两个学生。当我们先后参加工作后,父亲步入了人生最辉煌也是最凄凉的晚境。他终因常年劳累,突然间苍老了,腰也疼了,背也驼了,再也不能拔芨芨了。他无奈地放下支撑了他大半生的已溶入他生命的每一个毛孔的芨芨。也只是在这时,我才觉得,父亲,是一株真正的芨芨草。他有着芨芨草的竖韧、质朴、顽强,他总是正视人生苦难,从不被苦难吓倒,只是一味默默地挣扎,在贫瘠的土地上,傲然正视命运,风吹不倒,雨淋不坏。把自己生命的价值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的许多乡亲,和我的父亲一样,没有奢求,获取极少,生活在贫困的山区,但总是顽强挣扎在命运线上,把毕生的根牢牢扎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中。
我要高声赞美你——芨芨草,生命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