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抚慰你苍白的灵魂(太原晚报)
我知道爱和尊重并不是人的天性,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宽悯和理解,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有的人顺其自然的得到了,有的人却不知不觉的丧失了。
一个女人在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岁月里耗尽了她的大半生,却始终得不到宽悯和理解,她感到孤苦,感到苍凉,但仍然坚强的释放着自己的爱和尊重,这是我所看见的这样一个女人,让我偷偷的敬佩了二十多年,并无数次的感念自己身体里淌着她的血液。
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很难想象照片上的漂亮女生和母亲是同一个人,但我也无法表示怀疑,有些地方是你一眼就能辨识的,让你觉得熟悉,甚至惊奇的发现过了这么多年都还没有变过,一如母亲脸上那两条浅蓝色的眼线,眉角那颗乌黑的痣。一起生活的人,你知道她喜欢什么,擅长什么,嫌弃什么,但却始终看不清她所忍受的和习惯的,你看见她给你做饭,缝衣服,梳头发,搓背,焐被窝,却看不见她也有过你这样的年龄,也曾像你这样受到过疼爱和照顾,看不见她是怎样从照片上的人渐渐衰老成现在这样的。而我其实一直都看得见这些,只是每次或多或少的看见了,却又在惊慌和不知所措中漠视了,以至于无意识的忘却了。
母亲礼貌而坚定的拒绝了那些即将结束服役,小有前途的士官们的爱意,她的视线平静的越过他们,最后落在了父亲的身上。父亲家境一般,书也只念到初中就搁置了,虽说大队里给他安排了工作,但也只是干一些维修管道的小活儿,那时他每月的工资就只有112块钱,几乎没有除供应生活花销以外多余的可利用部分,但他还是省吃俭用的硬是从少得可怜的工资里挖掘出这么一块可利用资源,给母亲买了一台像样的电吹风机和一件抵得上他月收入一半的连衣裙。母亲毅然决然地嫁给了父亲,不是因为他不抽烟不喝酒,而是爱慕他为了吹风机和连衣裙不抽烟不喝酒的决心和毅力,这也正是一个愿意和自己生活一辈子的人所应具备的秉性。
他们结婚了,没有多少宾客,没有多少礼钱,但这并不会影响到什么,他们高高兴兴的去北京、天津、南京、杭州、苏州旅行,还在上海花了80块钱拍了一套简单的婚纱照。那个年代的礼服和婚纱完全谈不上气派,但照片上两人紧挨在一起看向镜头的神情却让我产生一种基于气派之上的敬慕感,这种敬慕感来自一对坚定不移的相守终身的普通男女。父亲揣着2300块钱,带着母亲度了23天的蜜月,尝了很多特色小吃,逛了很多景点,拍了很多照片,这些都是母亲最珍贵的回忆,它和花销的多少、时间的长短无关,仅仅关乎于夫妻之爱里那种朴实的深度。
父亲从单位里分到了一套17平米的平房,里面有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条矮瘦的走廊,这就是它的全部结构,母亲在那里生下了我,开始了她真正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岁月。抚养孩子是人这辈子最重大也最艰难的事,它同时消磨着两个人的财力和精力,让他们变得虚弱,开始走向衰老。两岁左右的时候我开始不断地生病,尤其是冬季,房里暖气不足,很容易就冻感冒,父亲在卧室里添了炉子,烤的暖了又开始上火,感冒、上火过后紧接着就是可怕的肺炎,住院住个十几天是常有的事。有时家里的钱用光了,母亲就只好张口向外婆借,她也向祖母借过几次,但都被回绝了,祖母不喜欢她,也不想招惹这么一个病怏怏的孙女。这以后母亲再也没有向祖母借过钱,她和父亲决定用卖鞋挣来的钱补贴家用,外公把自家在自由市场占有的一处摊位让给了他们,同时拿给他们500块钱作为进货的资金。一双布鞋5、6块钱,一双旅游鞋20多块,一双皮鞋50多块,年底结账的时候总是有大部分的收入不见踪影,其实是都变成了我的住院费和医药费。
冬季是卖鞋的淡季,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临下十一、二度的天气里从上午九点半一直站到下午五点半,最糟的时候连一个顾客都等不到天色就变暗了。母亲长时间一动不动的站着,就算穿再多的衣服也挡不住寒气的入侵,就这样坚持卖了两年半的鞋,腿脚终于熬不住了,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这是种很折磨人的病,最忌讳受寒,发作的时候会感到双腿发凉,严重的时候会一整晚不能入睡,或是睡着了又痛醒,不然就是感到双腿血液不流通,有时还会失去知觉。父亲心疼她,把卖鞋的生意停了,好让她专心养病。母亲喝了很多中药,但根本不见好转,实在不行就听了人家的偏方,用火把砖头烤得滚烫,拿毛巾包好,把白酒浇在上面,双腿架在毛巾上方,试图用酒蒸汽将腿里的寒气一点一点慢慢逼出去。毛糙的暗黄色中药包装袋,表面坑坑洼洼的橘色板砖,冒着热气的铁砂壶和隐约掺着酒味儿的白毛巾,这些都成了我从幼稚园到学前班,再到小学一年级所能记起的旧事里印象最深的东西。
鞋生意停了,日子又恢复到以前的拮据状态,父亲一个人在外面拼命的找活干,我的医药费、学费,母亲的医药费,三口人的生活费,这些零零散散的费用凑在一起并一天天的壮大,母亲开始断断续续喝她的中药,我生病的时候就是她停药的时候,家里就那么多钱,我喝了药养了病,她就要受罪,整晚痛苦的捂着膝盖,脸色惨淡的不成样子。祖母更不喜欢她了,总偷偷的和祖父抱怨父亲的命不好,娶了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媳妇,自然也不待见我,都是一样的病秧子。她也知道父亲命苦,但从来没有借过一分钱给自己的儿子,哪怕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父亲求她借100块钱给我办住院手续,以为她会看在自己孙女病重急需住院的份上借给他,但祖母始终没有拿出一分钱,这也预示着我们以后都休想得到她的任何补贴。我躺在再熟悉不过的病房里高烧不退,父亲在单位里不停地接活儿,母亲坐在病床边,手里紧紧攥着外公塞给她的300块钱抽泣了好长时间。这样的婆婆让她感到心寒,但又不能怨恨,毕竟这个女人是她丈夫的母亲,是她女儿的祖母,人的感情一旦牵扯到血脉就只能倾向于爱了,恨和不满只会让你感到愧疚。
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亲在游乐园里租了一块地皮,买了两项小型的游乐设备,猴抬轿三分钟每人三元,小火车三分钟每人两元,靠着这样的收入,家里的经济状况开始有所好转,再加上父亲单位又重新分了楼房,母亲终于摆脱了那段不堪的苦日子,终于不用半夜里冻醒,裹着棉被去点炉子,不用小心翼翼的算计喝药的日期,不用因为担心我的住院费用而难过得泪流不止。但她也没有闲着,只要祖母家里来了客人或是逢年过节,她都早早的就过去,一个人呆在厨房里,一忙就是一整天,不停地炖肉、炒菜、焖饭、煲汤,然后再自己一盘一盘端上桌摆放好,等她忙完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饭桌上早已经杯盘狼藉,能吃的东西没多少了。没吃几口又该是洗碗的时候了,大大小小的碗盘碟,杯子,汤匙,筷子堆在水池里满满的,不知又要洗多长时间。每年有好多次都是这样的,母亲的任劳任怨和隐忍我从小看到大,祖母也看了这么多年,却始终不领情,也许我这样说对她不公平,也许她也曾被母亲感动过,但我却从来没有发现她的态度有任何转变。
血脉让人总是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上一代的人,外婆也曾像母亲这样隐忍和任劳任怨,外婆的母亲也是这样,那些没赶上的亲人的意志始终流淌在对他们几近一无所知的我们的血液里并毫无察觉的延袭着,这也是别人所不能感知的隔代的情感。
这就是我或多或少看见的,在惊慌和不知所措中记着的些许关于母亲的苦楚,从某一年夏天的正午,我看见母亲穿着棉裤站在家门口望着我招手的时候,我第一次强烈的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心痛,这样的一个女人,到底有谁来抚慰你苍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