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替我望桃花
1.就在那天早晨,一股清凉的暖流从海边吹来。嘈杂的声音便穿过城市的喧嚣,清晰地响彻在楼下那条街道。
这是典型的城市街道,路面敷设沥青,两旁种植着碗粗的行道树。尽管是冬尽时节,根系发达的细叶榕仍能从人行道板下面的坚固土壤的罅隙中汲取水份和营养,叶子碧绿碧绿,似乎从未经受前一段时间突如其来的凛洌寒流。街道笔直笔直,除中间有一个孤零零的公交车停靠站,几乎看不到任何弯曲的折线。从东到西大约一千二百米,南北宽不到三十米。街道两头摆放着粉红色的水码,旁边矗立着醒目的机动车禁行标志。两端设置着高大的拱门,鲜艳而夺目,一如盛大庆典的浓厚布设。弧形拱门上的烫金标志牌镶嵌着两个斗大的文字,行书字体遒劲有力,如同两朵奇葩绽放——
“花街”。
春节姗姗来迟,人们的脸上流露出久违的松弛。自从那个异乎寻常的冬季以来,这个城市始终被紧绷急躁的情绪笼罩着,人们行色匆匆,努力挣扎着追赶远去的热闹与繁华。我混迹于拥挤的人群,疲惫地寻求栖息的片刻。而一年一度的春节,恰当地出现在体力和精力即将透支的那个雨夜。
除夕的花市总是热闹非常。成片的金桔呈露着诱人的金黄,散布的水仙则矜持着一贯的清高,一株株百合释放着迷人的芳香……花的世界,绿的海洋,香的天空,把春节的气氛装点得异常隆重热烈。徜徉在花街,禁不住物我两忘,全无烦忧。
蓦然间,发现几蔟貌似干枯的桃枝,丢弃于街市最东端的角落。它们懒散地躺着,彼此间间隔着数十公分的距离。整棵的桃花已然被人买走,“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城里人用桃树来驱邪避害,此风俗不知延续了几朝几代。农家便开荒辟田,种植桃花,以俟除夕,待城里人买了去祈福灭祸,竟也成小小生财之道。尤其是近几年,压邪驱鬼之风鼎盛,花街买卖桃花也相当繁忙,使花街平添一道风景。
我拾起其中一树残枝,希冀满树盛开万紫千红。然而,这树桃枝看似褐色的表皮片片剥落,却掩饰不住包裹着枝干那层藏青色,倔强地宣示春天的讯息。枝节之间细微凸起,很不规整,用指甲一挑,竟然是花苞,嫩嫩的,细细的,蜷缩于花苞的内层,如同胎儿依附在母体当中。
我沉静的心怔然顿悟。此情此景,与我老家门前那棵桃树何其相似也!
2.老家的春天来得有些迟。正值七十年代最为敏感的年份,我尽管只是读小学一年级,但丝毫不惧怕河水的冰凉,驱赶着生产队的老黄牛,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没膝深的小溪中。小溪两岸满是丰满的水草,水草下面不断跳跃着穿梭游弋的各色各样的大小鱼儿,有时也会遇到水蛇和野鸭。觅食的牛群总是挣脱小孩手中的缰绳,沿着溪岸低头贪嚼嫩绿的小草,有时趁放牛娃粗心,它便沿着田埂逃跑,去偷吃队里的庄稼。
农家炊烟渐次升起,山村变得静谧而安详。太阳从东边的山?露出来,该是放牛娃回家的时候了。同伴远远地吆喝着彼此的小名,声音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显得几乎听不见。
“桃荒,回家啦……”小伙伴站在高处叫我,声音细又尖,特别熟悉,虽然流水潺潺,我还是听得很清楚。
桃荒是我的小名,长大后我怀疑这两个字应该是“逃荒”,大概是父母想把我的名字叫得贱一些。在我们农村,据说贱名好养,叫叫化、拣来、牛皮、细狗的一大堆。母亲拉着我的手说,本来我有一个长兄,叫什么名字,至今我竟记不清了,反正是很吉利宝贵之意,他长到一岁多的时候就在“史无前例”的运动初夭折了。母亲涕泪横流地说,她在坝里简单地挖了一个沙坑,就把我兄给掩埋了,那年涨大水,那块地也被冲走了。她说,那时多伤心啊,哭了又哭,丢了魂一样。
“后来,在逃荒要饭的路上,我在里?上亭子里拣到你,就把你带回来了。”母亲抹一把泪,目光从河流远处收回来,转头笑眯眯地说,指着一公里开外的一座亭子。
亭子矗立在?上和里?中间,近的一般叫?上,是我们生产队的田地;远一点的叫里?,是城门队的田地。两个生产队的田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象是天然的分界线——一条绵延千米的水沟,估计是五六十年代兴修水利的时候建的,除了石头,还有拳头粗的杂树,手指粗的野竹子,比人高的丝茅草,那里面蛇鼠横行,鸟群筑巢,俨然森林景象。去亭子的路不长,路面几乎全是光滑的石板,一些路段还有农田里渗出的细水,稍不留心就容易滑倒。那时没有奔驰宝马,甚至连凤凰、永久的自行车都没有见过,只能光着脚板一步一步地丈量过去。我记不清走过多少回,也数过多少回脚步。每一次数到几百的时候,就忘记数到哪了,只好前功尽弃。放牛割草的时候,我曾在亭子里躲过雨,打过纸牌。亭子底部是两米多长的麻条石,泛着青色,我们经常用来磨柴刀。而大人们在农忙时节,可以坐在上面歇脚,偶而美美地享受一顿点心—无非是农村自家煮好的茶水,放一些炒熟的菜粒、禾苞、豆子之类的东西,撒上几颗焦盐,颇似日后见过的八宝粥,却远比八宝粥味道香甜可口。麻条石上坐的人多了,久而久之,石头更显得光光的,能照见月亮的影子,夏天的时候光着屁股坐上去,凉飕飕的。懒了可以躺下来,背脊冰冷,倒也爽快。亭子上半部全是农村的土砖,每一块都塞了些稻草,既坚固又牢靠,一块块粘在一起,象钢筋混凝土坚实,我甚至搬过一块掉落的土砖来做“老鼠龛”—有点象鲁迅笔下润土用来捕鸟的器具,只不过他是捕鸟,我是装老鼠。亭子经风吹日晒,上面盖的瓦片有的脱落,梅雨季节,亭子里便叮叮当当漏雨,避雨的角落越来越小。墙壁上用石灰涮了两行字,竟渐渐模糊了,听大人们说是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印象最深的四个字是“又红又专”。
母亲说在亭子里拣到我,我并不奇怪。那时亭子里往往有人扔下襁褓,婴儿便在半夜啼哭。有妇人就顿起恻隐之心,又担心被人发现,就蹑手蹑脚把襁褓中抱回家,算是帮人家拣上一条性命。可是我们家一年四季估摸有三个来月要饿着肚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我拣回去养活的,大约是哪个逃荒的产妇实在没办法,央求母亲收下我的缘故,母亲向来心软,才咬咬牙就把我抱回来了,所以后来才取我“逃荒”这个小名,以便给那人家一点念想。
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抱回来的时候,正是暖冬,亭子旁边有一棵小小的桃树,竟然绽出嫩嫩的新芽。母亲掐指一算,说我命中注定桃花满天,觉得那棵桃树跟我有缘,桃树又能驱邪,保佑我吃饱穿暖,断不至于像我兄长那样短命,第二天,就动员父亲把那棵桃树挖来,种植在我们家门口的空地上,旁边放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意思是把邪气压住。
“还是叫桃荒吧。”母亲望望一丈来高的桃树,嘴里念念有词。
翌年春天,桃花纷纷而下,荧火虫和蜜蜂翩翩起舞,母亲笑靥如花,哺乳着怀抱中的婴儿。婴儿望着母亲头顶上不断飘落的桃花,张开小嘴嚷嚷要吃的。母亲打开米缸,见露出一片缸底,撑不过三天,便说:“桃荒啊,我的心肝,你的命也苦啊。”一滴泪便滴在我脸上,温温的。母亲就擦拭着温温的泪,轻轻地拂开我小脸上的一瓣桃花。
3.“桃荒呃,食饭啦。”母亲系一条蓝灶裙,用料是粗布冬衣改的,深蓝色,钉着几块略淡的灰蓝布,一看像一块浅灰色的画布上描了几朵桃花。她快步过来就把牛牵进牛栏,丢一把稻草在栏圈里,转身来到灶前。
我们家人多,九个小孩紧挨着出生,可惜有四个夭折了。兄妹五个,最大的我上学了,最小的还用烂棉袄包裹着,放在灶炉旮旯里熟睡。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还没回,三个小弟早已坐在饭桌边,饥渴地眨巴着小眼。等我洗好脸,坐在桌前的时候,母亲给我们每人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我闻到一股清新的饭香,直沁肺腑。平日里,我们都是吃番薯、南瓜、芋头、杂菜或者稀饭充饥,有一碗米碗吃,简直比任何美味佳肴还来劲。我们几兄弟噼哩啪啦猛吃一通,转眼就饭碗见了底,眼看着掉落在桌上的饭粒,舌头还不停地舔着。我端一条凳子,踏上去揭开饭甑盖,却只能见到甑筚一角散布的一团饭,显然是给家里的顶梁柱留的。我幼小的心里猛然抽动了一下,飞快地跳下凳子,再拍拍小肚子,高兴地说:
“妈妈,我吃饱啦,上学去。”
母亲看下我,依旧笑盈盈地。我觉得母亲笑得很勉强,比我装得还勉强。几个小弟飞一般地跑到桃树底下玩蚂蚁搬家去了,我背起母亲缝的书包,低头走去。到门口时,我偷偷回望母亲,只见她背过身去,拉起围灶裙在眼角处抹着。经过桃树的时候,弟弟们大呼小叫地喊着追赶蚂蚁,转着大石头乱转。我看见一枝枝伸展着的桃枝条,突然想起,昨天老师说带五根芒冬梗去学校,说是要学数数。我急匆匆地往回跑,刚进灶间,一眼瞥见母亲一粒粒收拾掉在桌上的饭粒,小心翼翼地往自己嘴里送……日后才知道,母亲每年春上的时候,就哀求左邻右舍,设法借到几升“清明米”,让我们这些小孩饱吃一顿,她自己却从未享受过。
傍晚,放学回来,我挑起一担笨箕要去割草。母亲正坐大石头上补衣裳,扭头望着我,突然哈哈大笑,真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汪汪。
我情知有异,又找不到原因,像傻瓜一样呆住了。
“还站在那里?把裤子脱下来,我帮你补补。”母亲终于停止了笑容,认真地说。
我似乎明白了。果然,低头一看,裤裆一边破了一个大口子,直到大腿部位。
幸亏那时不兴“走光”一说,何况只穿一条单裤。虽然年龄太小,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那条裤子脱了,母亲从里间拿出一条补了又补的旧裤给我换上,好歹可以抵挡一阵倒春寒风。
等我割草皮回到家时,天色已渐暗。母亲手里提一只篓子,装一大把稗谷,正在桃树底下喂鸡。那些鸡,是母亲最得意的财产。弟弟妹妹也在一旁追赶着它们各自归巢。母亲便讲开了童谣:“桃花开,李花红,杀只鸡公做两筒。这筒好,那筒好,这筒留给你大嫂,那筒留给你细嫂。细嫂归来会绣花,大嫂归来会管家……”
母亲的童谣便和咯咯的鸡鸣一起,在暖暖的初夏夕阳里与桃树相映生辉。
晚上,母亲变戏法一样,将红薯、白菜搅在一起,煮了半锅粥。我盛了一碗,吃着特别香。三弟突然喊了一句:“妈妈,我要吃饭!”
父亲顿了一下,“当当”敲着碗说,“这粥好吃呢,来,先吃着,稻子要出穗了,过段时间就吃新饭饭啊……”
母亲别过脸去,眼睛红红的。
我使劲瞪了三弟一眼,他很不情愿地端起那碗粥……
第二天,我穿着刚刚补好的裤子上学,屁股上两块新鲜的布块,明显的青色,好象缝纫机缝过一样,又结实又暖和。刚走出门,便感觉一阵和风。暖春不期而至,而桃树伸直了枝条,散发着春天的讯息。
4.那一年桃花早已挂满枝头,可春寒却始终驱之不去。早晨,趁我与小伙伴在坝里玩“沙漠陷阱”的时候,不听话的老黄牛不知什么时候跑去隔壁生产队的秧田里,把一畦刚刚冒头的秧苗啃去半截。对于这种破坏“革命生产”的行为,隔壁生产队队长忍无可忍,非牵走我家的老黄牛抵偿不可。我死命攥紧牛绳,又是踢又是闹,又是哭又是跑,加上我那时语文算术两科都考一百分,队长怕是日后有出息报复他,不知怎地便撒了手。队长口中骂两句脏话,随地抽出一条竹枝要追打我。我急怕了,脱口而出:
“站住!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又红又专!”
队长楞住了。大概是嘀咕:毛屁小孩,怎么会知道毛主席语录?
我不敢告诉他,亭子里那几个字我一直记得,只是不太明白什么意思而已。既然写在墙上,肯定是最高指示。
见那句话起了作用,我歪一歪头,很不屑地瞧着他,说:“队长,你这不是对牛弹琴么?有本事叫它,它应你么?毛主席还说过,我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你都二十多点了,还敢欺负我革命的下一代?!”
这些话,我在学校操场上玩的时候,听四五年级的背过,不知不觉我也能背上几句。
队长气喘吁吁,估计是被我气势镇住了,悻悻然踱开去,嘴里念叨着什么。我料想,他一定是去大队,甚至人民公社告我黑状,让母亲砍一根桃树枝条,打得我皮开肉绽不可。我私下狠狠诅咒,死队长,你当夜必定狗血狂喷,头发掉光!
得意归得意,诅咒归诅咒,小孩子嘴上硬梆梆,心里到底不踏实。磨蹭了半天,惴惴地回到家,竟然还没生火,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母亲坐在桃树下,石头上掉落了许多的落叶,还有一些花瓣。仔细看看,母亲平静地坐在大石头上,颧骨高高的,眼圈红红的,眼角湿湿的。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妈妈……”我惴惴地叫道,“我饿了,还不做饭……”
“饿,饿,饿死算了。你过来,快点!”母亲突然严厉起来,我一阵颤栗。
我很不情愿地站到桃树底下,离她只有半步远的距离。母亲双手叉着腰,眼里布满血丝,头发有些零乱地遮在额前,憔悴而瘦削的脸庞没有一点光泽。她从树上折下一条桃枝,把叶子刮掉,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整个一条桃树枝做的鞭子。我不由得紧张起来,痛感顿时弥漫屁股。
“老实说,干什么去了?”母亲瞪着血红的眼睛,像发疯的牛一样。
“我……没有……只是……”我吞吞吐吐地说。
反正免不了挨一顿打,承认不承认都是一码事。几个年幼的弟弟从门缝中探出头来,张望着我。大的稍懂事一点,朝我挤着眉,呶呶嘴。
我向他呶嘴的方向一看,惊呆了。
我家门前对着坪,本有一块空地,原来杂草丛生,乱石遍地。开春后,母亲花了好多天拾掇了一下,把杂草除了,把石头扔了,开辟出一处荒地。父亲生产队劳作回来,把地翻了过来,围上一圈乱石,就形成一块菜地。桃花含苞的时候,母亲在菜地里浇上水,施上肥,种上南瓜,搭了一个棚架。春暖时,南瓜枝蔓猛长,不出两月便爬满棚架,金黄色的花开满了顶棚,一个个嫩圆的小南瓜绽着青绿,十分诱人,我就盼望翌年清明后一锅锅香甜可中的南瓜粥。可是,一朝不见,黄黄的南瓜花耷拉着脑袋,巴掌大的叶子一片片也蔫了,跟母亲的神情别无两样。
鞭子猛然抽在屁股上,我本能地跳起来。紧接着,两下,三下……鞭子在我幼小的屁股上形成密集得如鞭炮一般的声音,我不由自主地痛得哇哇大哭,最后索性抱着头蹲在地上,任凭母亲狠心地抽打着我的心。几个弟弟蹒跚着从里屋跑出来,抱着母亲的腿哭成一团。母亲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停止了鞭打。
“妈妈,我再也不敢了。”我一抽一泣地央求道。
“呜呜……”母亲眼泪哗哗地淌了下来,一把紧紧抱住我,无力地靠在桃树枝干上。
我望着母亲的脸,泪眼滂沱。而满树桃绿,竟然透出一丝太阳的光亮。
父亲收工回来,看见这情景,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隔壁生产队长果然到大队告状,说我无法无天,破坏革命生产,要求我们生产队予以严肃打击。其时,正值“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割苗行动”风起云涌之际,生产队正愁无处下手,听到大队的指示,二话不说,立马组织割苗小组,三下五除二,将我家结满累累果实的南瓜藤在根部拦腰截断,转头便奔桃树而去。摘菜回家,正准备挑水做饭的母亲听见动静,连忙把水桶一丢,手里持一根扁担,跑到坪里一看,南瓜藤被砍断了,割苗小组组长拿起柴刀,便要砍桃树。母亲伸出扁担一拦,喝道:
“站住,谁敢砍,我就跟谁拼命!”
组长一看,母亲气势汹汹,一副拼命的架势,便降低声调解释:
“大嫂,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你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割掉,实在是不行啊!”
母亲将扁担一横,怒目相对:“我不管你尾巴还是鼻子,就算你是祖宗,你也不能砍这棵桃树!”
“一棵桃树,犯得着么?”旁边民兵队长劝道。
“什么烟得着饭得着,桃树是我们家桃荒的命根子,也是我的命根子,你们要砍,就先把我砍了!”
见我母亲舍命相搏,割苗小组个个面面相觑,叹口气,无奈地撤走了。
桃树得以保留下来,变得枝繁叶茂。周围邻居的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我们天天在桃树底下嬉戏打闹。从此,这里成了我们孩提时代的乐园。
5.不知不觉间,我初中毕业了。那年中考要预考,成绩出来的时候,我挑一担柴回家,母亲正在桃树底下斩洗猪草。菜刀在她手里上下飞舞,猪草便在她面前一截截跳跃着,与她头顶上缀满桃子的树融为一体。
“妈,下午我要上学。”我放下柴,走到母亲跟前说。
母亲举起的菜刀停了一下,满脸疑惑:
“什么?不是放假了吗?还要上学?上你的鬼学啊!”
“我还要学一个月……”预考入围的欣喜霎时烟消云散,我尽力地解释,好象犯错误的小学生。
“学学学,学你个头!”母亲气愤地把菜刀一丢,指着路口经过的容方说,“你看人家,早就回来帮忙做事了,就你懒,还不回来帮忙……”
容方是我同学,他预考没上线,早几天就回来帮父母亲做事,每天都要从我家门口经过。
“你们家桃荒能干嘛,会读书。我们容方不会,考不上,这不就回来了喽。”容方母亲金秀跟在后面,露出一颗金牙,笑嘻嘻地向我母亲说。
母亲附和着金秀也笑了,顺手在围裙上抹一下手,望着远处的梯田说:“就算会学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回来种地?迟回不如早回。”
这是一句大实话。那时恢复高考已经好几年,可我们偏远农村,对于高考一词几乎全是陌生。上高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毕业后能拿全劳动工分——10分。
不知是金秀的话起了作用,还是真的到了做饭时间,母亲返回灶前做饭,我便接过母亲的活儿,斩起了猪食。在桃树底下那块石头上坐下来,左手抓紧一把猪草,右手挥起菜刀,有节奏地砍将下去——就像刚才母亲那样。
没五秒钟,我哇地叫了出来。右手的菜刀不偏不倚砍在左手中指上,连皮带指甲掉下一大块,鲜血真流。我痛得直咬牙,双脚在地上乱跺。
母亲惊惶失措,从灶前冲出来,一把攥住我的手,焦急地问:“囡仔,痛不痛?妈给你吹一吹。”
说着便冲着我的左手中指哈口气,说是吹一口仙气,我便觉得真没那么痛了。
母亲抬起头,掰下一棵桃枝,摘下几片鲜嫩的桃叶,嚼烂了,敷在我的伤口上,又从自己衣服上撕下一布条,细细地帮我包扎好,嘱咐我:“以后啊,做什么事都要小心一点。在学校,不要跟人打架,也不要玩水。记住,千万不能沾水啊!”
我活动了一下那个伤指,疼痛地咧了一下嘴,却发现母亲的眼眶里流动着晶莹的东西。
周末,我回到家,母亲把缠着我手指的布条拆了,立即见到嫩白的创口。她说:“还好,没有发炎。过几天就好了。”
我心想,过几天,我就能爬到树上,去采摘那些表皮泛红,绽着青涩的桃子了。
而这种想法仅仅持续了个把钟头,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却随之降临。
傍晚,山村笼罩在氤氲之中,农家小屋轻烟袅袅。放牛的小伙伴吆五喝六赶牛回家,妇女们追逐着鸡鸭回到各自的圈舍。男人们卷起裤脚,洗干尽满腿的泥巴,扛起锄头,燃起烟卷,说着即将分田到户的新闻,兴冲冲地行进在路上。
就在那桃树覆盖的屋檐下,我见到一缕火苗,顺着屋顶的烟囱迅速蔓延。
“哎呀,着火了,快来救火呀!”我失声大叫。
与桃树两米相隔,是我们住的祖屋。屋的下部结构为青砖和土砖,上部结构大部分为木质。近段时间多晴少雨,异常干燥,烟囱的火星砰落在瓦檩上,瞬间引起燃烧,火势越来越旺。如果不及时扑灭,连片数户人家都将蒙受灭顶之灾。
“救火啊,救火啊!”母亲听见我的呼喊,也从灶前冲出来,朝着门口的大道喊,“我们家烟囱着火了,快来救火呀!”
声音在傍晚的田野里回荡,震撼着四邻乡亲的心。远近邻舍有的拎着桶,有的抱着盆,有的拿着刀……他们有男有女,齐聚在桃树底下,火光映照在他们脸上。
一位年轻的男人很快爬到桃树上,指挥着救火的队伍:“快,拿镰刀过来。你们去装水,快点!”
来的人越来越多,却并不杂乱。人群中有人把镰刀递给树上年轻人,年轻人一顿乱砍,把屋顶的桃枝砍了下来,当成救火的树枝。另一个年长点的男人也爬上桃树的另一分杈,找个合适的位置夹坐着,坪里的乡亲把盛满水的各式器皿传递到他手上。他坐的位置,恰巧可以清晰地望见屋顶燃烧的火焰,他把一桶一桶、一盆一盆的水泼到火焰中,年轻人跟着用桃枝扑打着……
十几分钟过去,火被扑灭了,他们脸上黑黑的,像是被烟灰熏过一般。他们身上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水还是什么。只有他们的眼睛还是透透亮,他们象小孩一样,敲打着手中的家什,庆祝灭火成功。
只有我是懵懂的,我根本记不清救火的姓名。我知道,他们全是邻居,同村,有些熟悉,有些根本不认得。
人还没散去,母亲提了一壶开水,端着一摞碗出来了。家中别无长物,唯一的,就是滚烫的开水。
邻居们稀疏地站着,母亲给他们倒一碗水,恭敬地递到救火的人们手中,嘴里不停地念着:“多谢多谢!”
“乡里乡亲,多谢什么!”人群中有人说。
“就是!火烧老屋,越烧越旺呢。指不定将来桃荒考上大学,请我们喝酒呢。”一妇女的声音很尖。
“哪有那个命哟。”母亲给她一碗水,夸张地说,“将来桃荒讨老婆,请你坐上!”
请人坐上,那是我们农村对他人最尊敬的礼遇。
“对对对!坐上,坐上……”人们七嘴八舌地哄笑着,各自回家了,只留下我呆住树下,脸上火辣辣地。
桃树被他们折腾得非常疲惫,地下掉落许多半熟的果实。向北望去,池塘里荷叶铺开新绿,一朵荷花钻在水面,含苞待放。
6.高二下学期,语文老师布置一篇作文,写一篇关于春天的散文,题目自拟。
正值桃花烂漫的春季,体会了“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意境,家乡陷入农忙。包产到户后,种粮成为最初的奢望,“万元户”的梦想在农民的心目中逐渐生根开花。
父亲将两箩筐种谷放在桃树底下,每天用勺子淋上热水,盼望着种谷孕育发芽,如同母亲悉心照料腹中的胎儿一样。南方吹来一投清新的热风,是遥远的东南风,满树桃花一夜之间尽情绽放,红的紫的白的,真正的万紫千红。母亲坐在石头上洗衣服,便在桃树下唱:“正月里花里花朵开,花里花朵花里花朵开。摘一朵花来给妹妹戴……”正宗的赣南采茶戏《俏妹子》选段。当时,该剧在我们农村一带家喻户晓,连几岁小孩也能学着哼上一两句。母亲听得多,也能学得来,唱得有模有样,学着前几两个月村里采茶剧团台柱子的把式,见我回来了,抿嘴直笑,一副羞赧的神情。母亲没文化,却爱看采茶戏,也爱看越剧,每每看到激动处,便搜出一块发黑的手帕来揩泪。父亲则在远处默不作声地侍弄着秧田,见我归来,只是掏出烟袋,卷了一盅,划着火柴,滋滋地抽着,喷出的烟圈爬上他的额头,便看见父亲劳作的身躯似乎像鲁迅笔下《一件小事》之中的父亲,形象逐渐和桃树下的母亲遥相呼应,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回到学校,我以《家乡的桃花开了》为题,把这些一古脑儿写了上去,洋洋洒洒写得两千来字,算是给语文老师交差。上语文课时,周老师本来额头锃亮,头发全梳到后脑勺,那天教室灯光出奇地亮,周老师的额头像镜子般晃眼,他眼睛咕碌碌望着我,冷不丁叫我的名字。
“你把你的作文念一下。”周老师慢条斯理地说。他说话一向不紧不慢,平日里让人急不得,又慢不得,这一次却让我急出一身汗。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偷偷地瞄着作文本,小声诵读:“春天来了,我回来一趟家。我家门前的桃花纷纷扬扬地开了……”
渐渐地,我恢复了朗读的正常速度,脑海里浮现桃花满树的情景来。读完后,我仍旧低着头,站在那里。周老师叫我坐下,我忐忑不安地坐到位置上,慢慢抬起头。周老师依旧徐徐讲道:“这位同学这篇作文写得很好。好在那里?好在情境交融。大家想像一下,一树桃花,一夜满树,这是什么景象……”
依然慢条斯里,他讲了些什么,其实我并没有完全记住。我的眼前,早已是满树繁花盛开,映着母亲那亲切的脸庞。
没过多久,我真的考上了大学。而我家也还清了欠生产队的债,仓里满是金黄的稻谷,以及洁白的莲子。那年夏天,我家准备盖新房子,伴我成长十八年的桃树寿终正寝,成为炉灶里面的一抹灰烬。父亲和我们把桃树下生长出来的一棵幼苗移植到门前的农田田坎上,第二年居然结满果实。弟弟来信说,那桃子可甜啦,比原来门口那棵树的桃子还甜。他说,等我大学毕业,他就种满山的桃树,让我们一家人到桃花林里捉谜藏,就像《射雕英雄传》里面的桃花岛一样。
父亲和弟弟果然种了一山的果树,不过不是桃树,而是板栗树。因为工作的缘故,我竟没有亲眼见到过。听母亲说,漫山遍野的板栗呀,可惜都被别人采摘了。还是你好,邻居都说你,桃李满天下呢。
“是么?我只是个老师呢。”我惊讶不已。母亲不识一字,居然能讲出“桃李满天下”这么深奥的词。那时的我,执教鞭确有几年,在家乡颇有小名声,似乎有些厌倦了。
“老师好,当老师好!”母亲笑眯眯地说,露出满脸褶子,“当老师最好!不是说当老师桃李满天下么?最好啦。还有哇,放假的时候,可以帮忙干活,一举两得嘛!当然,无论做什么,一定要有心。”
有心就用心的意思。母亲的话,让我如梦初醒。于是我打起精神,满怀信心地走上讲台。人生的每一次,我都记得母亲说过的话,鞭策着我不惮于前行。
十几年前,母亲英年早逝。把她埋葬在东边的山坡上,她依然可以望见她的家乡,还有门前那棵移植的桃树。自此后,我一路走下去,走到了她出生的地方,走到了她向往的城市。今年春节,我回到老家,站在桃树下仰望母亲,她在远处,仿佛从洁白的桃花中探出笑脸,眺望春天的儿子。我仔细端详面前的桃树,虽历经风霜,却不蔓不枝,挺立于石隙之中,枝节处绽出嫩嫩的、细细的花苞,如同闹市花街我拾取的那蔟桃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