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的记忆
近几年家乡的变化很大,家家户户的房子都是一砖到顶的青砖红瓦房,整整齐齐的在蓝天白云下非常漂亮。去年暑假,我回到家乡,看着这一切高兴之余,心里总有点怪怪的,仿佛缺点什么。缺点是么呢?我想着。我回到家里已经好长时间了,没有听到过孩子们的喧闹声,没有见到几个成年的大人。整个村子里静悄悄的,静寂的让人觉得可怕。走到哪儿,都冷冷清清,没有一点人气,想串门都没地去。地里麦子黄灿灿,籽粒饱满的麦穗沉甸甸的低垂着头,等待着人们的收割,可麦地里见不到几个收割的人们,他们好多还没有挣钱回来。十几年前,我一到家无论何时,走到哪儿,都会遇到一大群欢笑的孩子和热情的乡亲。可是现在,家乡是多么的安静,冷清啊。留守家的人该是多么的孤独寂寞啊。
“这山一个,那山一个,想的可怜怜的,就是见不着。宽阔平坦的道路上,不见车子不见人。地里麦子黄灿灿,麦粒落尽无人问。”看到这种情景,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说过的这几句话。父亲的童年,也就是七八十年前,他们在大青石上玩儿。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游方道士,曾这样对他们说过。我曾经困惑于这两句话,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是战争还是天灾,让农村的人口这样少。今天看到家乡的这种情况我忽然明白,那道士说的不就是现在农村的情景?家家户户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儿童,在路上在田间地头可不是见不着人吗?
我感叹着古人深不可测的智慧。忽然想,到大青石那儿走走吧。大青石是我童年的乐园。我带着侄子来到大青石旁。侄子五岁多,正是穿着开裆裤在大青石上玩耍的时间。可惜他至今还没有在大青石上玩过一次。他母亲管的他很严,他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大门内外那巴掌大点地方。我和侄子走着,想到将要看到那曾经熟悉的一切,我的记忆就像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样奔涌而出。
大青石在村子的中间,圆形的有五六个平方米大的石面平整光滑。我们的祖祖辈辈小时候都曾光着屁股在它上面如我们般玩耍,晚上都曾在它上面看天上的星星,听树叶的低语,闲聊家长里短或者古今趣事纳凉休息。那光滑的石面,见过他们的笑脸,听过他们的悲叹。它知道我们祖先的心胸有多宽广,爱有多悠长。它是我家乡历史的见证。
大青石的周围种着五六棵杏树,我童年的时候有碗口粗细,它曾给我们带来过无穷的乐趣。一到小暑,鸡蛋大小的杏子渐渐成熟,散发出诱人的黄色光泽,和杏子成熟的淡淡清香。到了傍晚时分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大青石上,边数天上的星星,边品尝酸甜可口的杏儿。有时候微风一吹,成熟的杏儿就噼里啪啦的掉下来,砸在我们的头上身上,你争我夺好不热闹。吃完了有调皮鬼把脚轻轻的往树上一踹,就下起一阵杏雨。于是在身边就落下了吃不完的杏子。欢笑中,我们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抢夺,直到大家累的没了力气。每次我们都让杏儿吃的牙根发酸。以后好几天见到杏儿就口中酸水直流。从来没有人出来制止说我们摘了他家的杏子,在记忆里它们就是上天给我们的恩赐。一般我们很少用脚踹树身,那样掉下来的杏儿大多都摔坏了吃不成,或者滚到比较远的地方我们懒得去取。糟蹋的多吃到嘴里的少。这么好的杏子谁愿意舍得糟蹋呢,何况这是大家的杏子,人人有份。谁想吃多半是爬上树摘,树不高谁都爬得上去的。有一回我爬到树上摘杏子,不小心掉下来,幸亏下面的人接住,才没吃大亏。大暑一过,当杏子完全成熟了的时候,那树上的杏子也就被我们吃的剩不下几颗。最后剩下的也被我们分了,一兜一兜捧回家去。
十年前想起这一节,我问儿时的伙伴,现在还那样吃杏子不?他说,那几棵杏树已经有人家经管,孩子们偶尔到那儿玩会儿去,杏子一颗也吃不到了。我的心里就为孩子们享受不到我们童年的快乐了遗憾。我不明白进入市场经济时代后,家乡那种纯朴的乡情民风哪儿去了,为什么无主的东西一夜间就有了主人。
我的童年是在大青石上度过的。在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春夏秋三季母亲或父亲就抱着我在大青石上休闲纳凉。听大人们说话,让大人们逗乐。让我还有和我一样的同伴们,在亲房邻居的爱抚亲吻中感受到了我们来到世上承受了多少乡亲们的爱和期待。我看看身边的侄子,觉得比他们幸福多了。虽然他穿的吃的比我们那时候好,可有几个乡亲拍打过他的屁股,亲吻过他的脸蛋。他们哪儿有时间和兴趣关心孩子啊。除了父母谁还曾关心过他们呢?我们是精神的富翁,我们是沐浴着爱的天使。
我们可以离开父母自己活动的时候,大青石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早晨只要不刮风下雨,小伙伴们就不约而同的来到了大青石上,我们五六个男男女女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瑟缩着身子,让鼻涕在胸前晃动着,面向东方,拍着两只小手,在大青石上唱着儿歌呼唤太阳快点出来驱走身上的寒意。
儿头(太阳)儿头照照,
照到哪儿了了,
照到化马山里了,
化马山里有狼呢,
把娃吓的叫娘呢,
娘的娃,不要哭,
爷爷给娃打豆腐,
豆腐香,买辣酱,
辣酱辣,买……
那稚嫩的童声在清晨静寂的大地上回荡着,格外的响亮悠扬。在我们的千呼万唤中,太阳从东边的山头上终于升起来了,把它温暖的光照射在我们的身上。在阳光的陪伴下,我们又开始新的游戏,拾子,(用五个小石子玩儿的游戏,主要的玩法是要拾子的人把掷在空中小石子接住,并同时要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共分七级,由易到难,先完成的人为赢家。)或者做一种几个坐在一起用手指点着一个一个的脚口里说着“点一点二点碗米,放屁鬼子就是你”的游戏。一阵一阵欢快的笑声不时地在村子的空气里荡漾。
吃过晚饭,大青石上就更热闹了,大人(主要是女人)小孩挤的满满的,孩子的哭声笑声此起彼伏。我们最喜欢的是听桂生叔讲《杨家将》的故事,桂生叔比我们大十几岁,看过很多书,装着一肚子的故事。把《杨家将》讲的头头是道,引人入胜。每天晚上我们早早的就来到大青石等待他的到来。可惜桂生叔却不常来大青石,大概他觉得和孩子女人混在一起有失身份吧。桂生叔不在的时候我们就催促母亲讲,其实母亲肚子里的故事早被我们掏光了,她们就十遍八遍地给我们讲《牛郎织女》,《二郎赶山》《墙头记》,虽然她们讲的没有桂生叔的生动,而且我们也听过好多遍了,可是每次听那些故事,我们看着天上浅浅的银河,就为不能见面的牛郎织女流下同情的眼泪。为二郎神英勇无畏,造福于民的精神拍手叫好。对那两个不孝之子恨的牙根痒痒。
大青石就是我们的启蒙课堂。在大青石上我们知道了世界很大,发生过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曾经有过那么多值得同情敬仰或者憎恨的人。我们躺在大青石上,仰望着遥远的星空,幻想着有一天也要成为故事中的人。在那里我们萌生了对外面世界和正义的向往。我们成功的接受了人生的启蒙教育。懵懵懂懂的知道了一点关于人最基本的东西。
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在的晚上,大青石上有是另一番情景了。我们要么用石头敲刚学会的字或者雕刻上我们的理想,要么对着月亮拍手唱儿歌。把故乡的月夜渲染的更加宁静安详。有时候这歌声一直持续到晚上的十一点钟,直到谁的父母呼唤回去睡觉为止。我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咋来的那么大的精力。至今那歌声还常常在我耳边回响起来:
月亮月亮光光,
光照马家楼上,
马家楼上点灯,
点了猫的眼睛,
猫把我的面吃了,
我把猫的眼扣了。
……
沉思中,不知不觉的我拉着侄子来到了大青石边。大青石周围原来碗口粗细的杏树,已经有一个小孩的腰身粗了。这时正是杏子成熟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杏子压的树支弯成了一张张弓,发出黄橙橙的光,馋得我只咽口水。侄子的眼睛也瞪的圆圆的,发出惊喜的光口水直流。
可是现在看着朝思暮想的大青石和梦牵魂绕的杏树就在眼前我却无法靠近,我感受到了咫尺天涯的悲哀。
大青石的周围竖起了一排结实的篱笆,把我和大青石生生的分开。我只能远远的在它的身上寻找我们当年留下的印记。可是我很失望。大青石的面子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光滑明亮。看样子有很多年没人去大青石上玩耍了,大青石的表面,在石头的缝隙中,生长着绿油油的苔藓,几乎要覆盖住了整个石头,我只能模模糊糊的辨认出一个“忠”字和一张洗脸盆一样大的人脸。当年我们曾用这样的方式诉说自己对祖国的爱和忠诚。
我看着大青石呆呆地发愣。我没想到记忆中美丽而神秘的大青石成了这般模样。我不知道大青石和这几棵杏树几时有了主人。我看着小侄子,为他们觉得惋惜,他们再也享受不到我们当年的快乐,感受不到那种纯朴的乡情了。
“叔叔,两个小娃偷偷地看咱们。”我沉思的时候,侄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他们怕我们偷杏子。到这儿来玩,他们就骂我说是偷杏子的贼,不让靠近。”
我转过头,果然看见两双幼小的眼睛在偷窥着我们。近几年村子里严重的空心化,五十岁以下的人无论男女都出门挣钱去了,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我这次回来,明显的感受到了故乡的寂寞和冷清。许多上学的孩子都承担着照顾家的责任。也许看好这两棵树,就是他们俩的责任。
我看看大青石,忽然觉得那两个孩子好可怜。在他们本应该纯真无暇的心灵里却人为的挖出了一道猜忌的鸿沟。难道社会的进步就要以人情的淡漠和孩子的幸福作为代价。我觉得老人孩子好可怜。老人享受不到天伦之乐孩子没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不说,居然还要承担本不该是他们承担的责任。他们的腰能承担得起码?
我向着他们隐藏的那儿笑笑,大声说:“我看看这个石头就走。”
看到我发现了他们,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就走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脸脏兮兮的,好像有好多天没洗了。我问他家里人那里去了,他说父母打工去了,留他和弟弟看家。这些杏子买了他还要上学呢,别叫我侄子扔石子儿糟蹋了。听着他说的像大人一样的话。我摇了摇头没有作声,他太早熟了,早熟的有点让人心酸。然而那两个孩子还没走,一直看着我们,显然不放心。在他俩严密的监视下,我忽然没有了一点停留的心情。我不知道他们得到过多少父母和别人的关心爱护。他们的心里还有没有信任和爱这两个概念。就带着侄子悻悻地回去了。
以后,在月夜的晚上,享受着微风带来的清凉,听着江水发出的呢喃细语,我也想起月光下的大青石,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美妙的感觉了。每次在一幅幅美好画面的背后我总看到隐藏着两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的两双窥视的眼睛。心就隐隐痛起来,为家乡也为家乡的孩子。我感受不到家乡的美了。没有人气没有人情味儿的家乡有什么美的呢?难道就凭那几栋漂亮的房子和家家户户折子上的存款吗?
201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