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丝花
1
星期天上午,我正修剪窗台上各种花卉,忽然一阵脚步声,打乱了我的思绪。心里抵触者,还是怏怏扭过头来。
没想,来着竟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是谁?是来找我吗?是不是走错门了?我极力在脑子里搜索着,竟忘记给老人赐座了。
大约几秒钟,老人看出我的生疑,便自我介绍说,我是凌水镇的退休教师周银坤,来找你……没等老人往下说,我慌忙让老人坐在沙发上。
老人没坐稳,巡睃了我一眼说,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找你的。本想带着这个遗憾进棺材算了,没想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你的介绍知道你是X晚报的记者时,突然改变了初衷,想把所有的一切全告诉你。
我说,这......您老信得过我吗?
信不过就不来找你了!说毕,老人满溢胶液般浑浊的老眼,死盯着窗台上那盆银丝花发呆......
我忽然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撞了一下,可凭着职业的习惯,很快就镇静下来。
我给老人倒了一杯热开水,取出我的录音笔,屏住呼吸,等老人的下文。老人却沉默了。
这是一种临战前的沉默。
我连看也不看,默默地等待着。
可我还是偷偷乜斜了老人一眼。忽然发现,老人的眼睛比刚才发亮了。眼通心,老人内心里一定隐藏着一个湛蓝的秘密,不然他的眼睛是不会发亮的……
老人“咕噜”呷了一口水,常常吁了口气,意外地摸了摸头顶上稀疏的的白发。我的心一揪......我知道,他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有点儿紧张。我不觉暗笑。并对自己说,别着急,他心里的冰已经融化了。
果然,老人开口了,赵记者……老人顿了顿,不看我的脸,我觉得他一直窥视我家窗台上那盆银丝花。从见他那刻起,就这种感觉。好像那盆银丝花,与他有什么瓜葛似的……我没打扰他,让他尽情地驰骋……
我也驰骋着。一个可做我父亲的陌生老人,主动向一个年轻女记者,倾诉自己内心的一切,该有多大的勇气!我忽然想到“孤独”二字。对,老人内心一定很“孤独”,不然他不会来找我的?有谁会傻到将自己内心的一切向一位报社记者来透露?这不纯属是污染自己吗?不对,老人不会这么傻?也许,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这是我当记者七年来最隆重的一次考验!对老人的每一个细节,丝毫不敢怠慢。
我慢慢抬起了头,正好与老人的目光相对。老人没有躲避,只是又呷了一口水。我生怕将这个局面破坏,趁热很自然地微笑了一下,示意老人说下去。
老人没有让我失望,咳嗽了一声,说开了。
怎么说呢?
我说,随便,想起甚说甚,不要拘泥。
是啊,赵记者。不瞒你说,我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工作期间也曾写过小说与散文。
是吗?那您老是我的文学前辈呐!
岂敢岂敢。我只是想说,本来我是想自己写写自己的,可我又下不了这个决心。这种矛盾的心理困扰着,时时刻刻不在想这个问题。因我这一生中,是做过坏事的人,所以我觉得……老人忽然闭住眼,陷入到苦苦的沉思中。
我没敢打扰老人。
我被老人的真诚彻底地震住了!在我采访的生涯中,没有比这更打动人的了。这回轮着我有点紧张了,就像奥运会的跳水运动员,要纵身往下跳一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镇静了。
老人忽然睁开了眼,并下意识地瞥了瞥那盆银丝花。这让我在心内肯定了我的想法,老人与银丝花一定有千丝万缕的情结。可这不是时候,我只是疾快地捕捉住老人的目光,鼓励老人往下说。
赵记者,我……
您老不要这样称呼我,叫我小赵好了。
行,小赵同志。就是刚才,我又重新肯定了我的想法,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的。别急,容我理理头绪。
好的。我借故去倒水,在厨房溜了一圈。
2
怎么说呢小赵?我们那代人活得好盲目啊。
我说,是的。
可是,每个人对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盲目的,即便当时盲目,过后也会反省的。
我点了点头。对于一个敢向你坦露真情的老人来说,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洗耳恭听。
小赵,不怕你笑话,我们那个时期,因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在B城师范学校毕业后,破格分配到省城八一小学任教了。全校2000多名学生,能挑上我,除了我的家庭出身好之外,也因我毕业考的是全校第二名。让我最高兴的是,从此我可远离家乡,与我的好友朝夕相处了。(好友考的全校第一名)然而,我没想到的是,一年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我们学校组织了一个永红战斗队,我是战斗队的副队长,可是……
老人像堵塞了呼吸,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惊得我慌快给老人捶后背……我忽然后悔不该接待这位老人,万一老人有个心脏病什么的,我能担当起吗?我惶恐地望了望老人,想以一种理解的姿态,唤醒老人不解的谜。
那一刹那,我觉得老人的心像是接受了我的信息流,嘴慢慢合拢了。
这使我的视线不由落到那盆银丝花上,我看见老人的视线也定格在那里……
大约沉默了几分钟,老人颤抖着手端起一次性水杯,像品酒似的,抿了一小口。我有一种难于形容的窘迫——因我们邻居一位老大爷,就是生气得了半身不遂偏瘫症……
然而,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在我分心的时候,我瞧见老人在他的一个纸袋里,想掏什么东西,可只在纸袋里停了片刻,又把手伸出来。就这个动作,打消了我刚才的顾虑。我有种预感,老人一定会送给我有价值的史料的。
这种心理支配下,我又恢复了记者的身份。
老人见我精神了,他也精神起来。
小赵,吓着你了吧?
哪里哪里。我只是……
刚才是我太激动了。其实人的思想很脆弱,你看,我这一把年纪了,说起自己切身的事儿,都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别担忧,过了这个坎儿,我就可平平静静地与你谈我的过去了。
3
小赵,跟你说你可能不相信。1966年后半年停课闹革命后,我们永红战斗队组织了15人要到清华、北大搞串联。你知道我们住什么地方吗?
凑合着住一个小旅店吧?
不,我们住在钓鱼台附近最好的大宾馆!
啊?
这不是危言耸听!那时候到哪儿吃住都有人管,坐火车、汽车不花钱。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就在伟大领袖毛主席接见我们的那天凌晨——瓦蓝瓦蓝的天空,满载着星星的小眼睛,照在我脑袋里那些羞于告人的隐秘欲望,浸透到我的内心,是那样的黯然悲凉和沮丧......
为什么?
我……因为当时我那个好友,家庭成分不好,不能加入我们战斗队。我也曾努力过,几经协商,龃龉不合。队长说,如果你不与她划清界限,就别当这个副队长了。你瞧那时候多单纯,为了一个副队长,我竟把好友……我……我不是人……
老人打了一个嗝。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那盆银丝花斜生出的绿叶子,正好摄入到我的视线里。我的心一揪,真想问问银丝花与他的好友是否有联系?我咬了咬嘴唇,驱走了不合适宜的念头,想给老人留一点时间,让他多瞅瞅。
不出所料,老人眯缝着浑浊的眼,直直地盯着那盆银丝花……
人,真的是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很可怜这位老人。
老人可能看出我的踌躇,立马开了口,小赵,我是个很坏的人呐。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瞥了老人一眼。
老人心领神会地说,我们从北京串联回来,像贴了金子标签,昂着头,谁也不服气谁,你拉我拽,想自己立山头......还是队长动作快,立马将永红战斗队改为延安战斗队后(我还是副队长),要组织20几人到延安圣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蹊跷的是,这次队长与我说我的好友也要去。听了这话,我的脑子嗡地一声,脚步趔趄,站立不稳——想起我从北京串联回来,好友躲躲闪闪,那迷惘的眼睛,分明告诉我,他对我似乎分了心,而却与队长客气起来……即便这样,我还是痴情地告诫自己,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亵渎和侮辱我的好友!于是某种感情上的威力,或是模糊不清的爱的威力刺激着我刚要伸出拳头戳他时,意志的威力将我的拳头拽了回去。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把心里的怒火吞咽下去。可这怒火像条炸药捻子似的埋在了我的心里……
说到这儿,老人喘了口气,似乎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我也忙给老人换了一杯热水,希望这热水能缓解一下老人激动的心。可老人像是把自己完全拉回到当年的漩涡中,眼睛怒火迸射,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嘶哑的声音亮出来:
小赵,不瞒你说,人性恶的本能是在环境中造成的!说毕,他腾地站了起来说,当时我在心里盘算着,等着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4
我们从省城出发,往西、再往西……走到一座苍翠峻岭的半山上,太阳忽然藏了起来,像是传说中的日色——铺天盖地的昏黄昏黄,雷声震动着山谷,山谷似乎摇晃起来......人们怕极了,都抱着头,围拢在一起......我不怕,像和他们赌气似的,一句话也没说,继续往前走......我只觉得我的好友也是跟在我后面的。我不时地摸摸揣在上衣口袋里的,我的好友送给我的那张单人照,那些藏在心内的美好记忆焦急地蹦出来:
文化大革命前,我与好友同在B城师范学校读书。我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我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然而,青春期某种感情上的吸引,我无意中感觉,我被好友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包围了......好友也像寻觅到感情的依托......这种感觉,缠绕着我们,一到星期天,就到B城莲花池图书馆看一整天的书。有天晚上,我们倦缩在莲花池湖边的垂柳下,徐徐的凉风,蝈蝈声,蛙声,从假山上流下来的水声,混合着我们的心声,我们陶醉了......透过月光的影射,在假山的夹缝中,好友猛然发现一株银丝般的花蕾,开在嫩嫩的绿茎上,是那样的超凡、脱俗......好友忍不住了,柔弱瘦小的身躯,艰难地爬到假山上,小心地用她那稚嫩的小手,把那株花硬是移植了下来......我没敢惊扰她,但我一直跟着她。当我猛一下看到那株银丝般的花蕾时,忽然萌发了一种想法——这不代表着我们白头偕老吗?我大声地嚷嚷了出来。好友大眼睛一眨,去您的......像是老天送给我的礼物,我不由得把好友紧紧地搂在怀里......
第二天,好友将那珠花栽到一个花盆里,没想,竟然活了下来。老人气喘吁吁地说到这里,欲出鱼屎样的老眼,贪婪地落在那盆银丝花上。
我顿时觉得那盆银丝花,像老天有意给老人安排似的,悄悄说了声,“阿门”。
这样面面相觑了几分钟,老人很不自然地挤出一丝笑容接着说,小赵,人真是个很奇怪的动物,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那么倔犟,硬是咬着牙忍耐着……队长却忍不住了。
快到延安边上的一个晚上,队长找到我说,哎,朋友,别这么小气嘛,我这不是为你好吗?说着,身材高大的他,俯下身来对我耳语说,知道吗,我是把你好友的成分悄悄改了后,她才来的啊,我……他看我黑着脸,不再往下说了。
我当时狠了心,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甚至我下了毒心,一定要把他拉下马我坐上队长那个位子……
祸水就这么灌进心窝。
5
小赵,人在脑子发热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我从延安回来,虽然窗台上摆着好友从假山上移植下来的那盆花,我把它叫成银丝花,(后来在花店一调查,也真的叫银丝花。)不断地提醒我,好友的所作所为许是迫于无奈的。可一想起队长瞒着我做这件事儿,心就会按耐不住地突突跳动起来。甚至我觉得好友......我不愿往下想,就那么成天麻痹着自己。
一天傍晚,丝丝儿的凉意从灰蒙蒙的天空中钻进我的颈项里,入秋的露水落在学校周围的梧桐叶子上,浸透在我的心里......我叹息了一声,继续在学校的周围徘徊着,那些接近死亡的秋虫,时不时地鸣叫一声,便凄惨发现,我似乎步入到一个不知所去的深渊中。深渊中,我伸展了一下双臂,心像块儿石头似的一直往下沉沉沉,然后,由沉变凉变热,火炭似的,逐渐膨胀起来,我控制不住,就摇摇晃晃地找到我的一个铁哥儿,把队长给好友改成分的事儿,悄悄向他说了。谁知,他却向工作组汇报了。
那时,我的心撕裂成两半。虽埋怨着他,却又盼望着什么......学校也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一场秋雨把学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扫荡了,不知谁把学校的后门也扒开了,我整天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知所措地仰望着苍天,飘落的梧桐叶子落在我的头顶上,只觉得自己在逐渐地衰老下去。然而,秋雨过后,太阳出来了——工作组要求我们学校整顿延安战斗队,说是战斗队里有不纯分子,并公开点名要我当队长。自然,队长被撸下去。就这样,我对自己的卑劣做法,默然不语,隐藏起来,像个跳蚤似的,爬爬爬地,得到了我预想的目的。
虚荣心迫使我做的第一件事,先去找我的好友。但我却吃了闭门羹——霎时,身上那种冷热多变的气体,凝固成一把坚硬的锉刀,割裂着我,撕扯着我,疯了似地往队长的办公室跑。中途不知谁拽了我一下,我不管不顾,推了他一把,像马来狂人一样,横冲直闯地直达目的地。
然而,紧闭了的,脱了漆的灰色板门,像堵墙似的,把我挡在了门外。我瘫痪地萎缩在瓦凉的石阶上,木木地对自己说,我这是怎么了,我……我用力想站立起来,可脑神经抓挠着我,忽地浮现出一个画面:好友歪着头,指着我的鼻头说,大鼻子,你休想走,不是说今天要去八一广场约会吗?怎么,你忘记了吗?这使我忽然想起,我与好友约定每星期天下午五点钟到八一广场聚会。恍惚中,我看了看我的手表,已是下午五点半,我说了声,糟了。不知从哪来的那股劲儿,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一蹿起来,就往八一广场奔……那一瞬间,像过电影似的,我与好友在广场葡萄树下的每一幕,挨着顺序出现在眼前......
画面嘎然而止。
阴霾的天空,划过刺骨的寒风,漫天飞舞起银色的花朵,与好友送给我的那盆银丝花,混合在一起,在我的脑际中急速地升腾升腾……我大声呼喊着好友的名字——皇甫琴皇甫琴皇甫琴……您在哪儿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啊……广场上那些人们,惊慌失色地,立在我的周围,麻木地看着我……我忽然嗅到了我热乎乎臭烘烘的血腥味儿……
6
听到这儿,我呆了。
正想让老人小憩一下,老人却像上足了的法条,混沌血丝的双眼,镶在灰白消瘦的脸上,青紫的厚嘴唇哆嗦着,头上的银丝发有两根突兀地竖起来,大鼻头上浸着细细的汗珠,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别人忏悔似地又说开了。
唉,小赵啊,书上说,伍子胥一夜白了头,我不相信?可我经过那场撕心裂肺的折腾,爱与恨、生与死、奋斗与绝望的瞬息,千聚万汇,我的心左右摇摆,变了形,分成两颗心。活活地脱了一层皮!扭曲了的我,在工作组的指导下,组织全校师生声势浩大地,批斗了省北城区教育局的贺局长。可以说,我把所有的怨气全都撒在他身上——纷纷扬扬的大雪,足足下了有三寸厚,天地之间,灰蒙蒙的,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片天。雪初霁,卷着雪片的狂风,困扰着人们,寸步难行。可我就专门选了这个日子,让他带着高高的纸帽子,衣服前面写着:打倒地主反坏右孝子贤孙,后面写着打倒资产阶级走资派贺XX。从我们学校出发,在八一广场溜了一圈,人们不断地喊着口号,打倒资产阶级走资派贺XX!资产阶级走资派贺XX必须老实向人民低头认罪!一路上,让他吃尽了苦头。这还不算,从外面游街回来,又重新返到学校的院子里。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好友。我焦急地在庞大的队伍中,寻找着……恨不得把她从某个角落里拽出来;当时那种又爱又痛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然而,我失望了……那一刻,窒息了我的意识,我加大砝码,让贺局长站在窄窄的小板凳上,高帽子里放上牛粪,脖颈挂上用铁丝拴着的秤锤,手里拿着一个小锣,一边打锣一边喊:我叫贺XX,我是资产阶级走资派的代理人,我是……喊着喊着,贺局长腿一软,从小板凳上栽下来,昏过去了……人们慌乱了……
我为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但只一刹那,很快镇静下来说,大家别惊慌,走资派是装死威胁我们哩?这个这个……其实我也有点惊慌,万一贺局长……想到这儿,我结巴着说,猪猪猪……除了我们战斗队的成员,大大大大家都散会吧!我瞅见人们,蔫蔫地看了贺局长一眼,都迟疑地散开了。
见人们这种表情,我不由得说了一句,我这是造孽啊我……
7
说毕,老人眨了下呆滞的眼睛,唏嘘不已。
我还沉浸在文革中……一激灵,慌忙递过餐巾纸。老人揩了揩泪痕,有气无力地把余光又落在银丝花上。我用怜惜的目光,瞅着眼下这位老人,脑袋里漂浮着老人刚才说的年轻时侯的他,我的心悬了起来。似乎再寻找什么?可没容我想下去,老人干咳了一声,嘶哑的声音又飘入我的耳鼓:
小赵,你知道吗,人呐,一旦陷入某个圈子里,就不由己了!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适逢省城大规模的批斗形式逐渐升温,好久没露面的队长,忽然摇身一变,成了省城最大的革命组织——“井冈山战斗兵团”的副司令。他们斗争的矛头,直指省委第一书记。那天,我看见大个子队长,蓬乱的头发,铁青的脸,扎着腰带,挎着长枪,和几个不相识的人,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一个大轿车上;人山人海的人们,簇拥着跟在后面,经过八一广场,浩浩荡荡地涌入到省委大院……
我没去。不知是嫉恨队长,还是怎样?我有点儿糊涂了?摇摇晃晃地在八一广场内,乱转着,就像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雪之中,任其飘摇。飘摇中好友那双大眼睛,像束光似的,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追随着这束光,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犹如一位迷路的孩子,我,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学校。
像似报应,队长组织的那次大规模批斗之后,省城辽阔的原野,似乎不间断地飘舞起银色的碎花。金黄色的光也偶尔映现,可顶不住云霭密布,就又飘舞起棉花般的大雪花。在这种倒霉的天气里,我猥琐在我的办公室里,像位精神病患者,心里升起一丝儿缱绻的柔情。陡地,我发现好友送给我的那盆银丝花,有两片叶子发了黄。我吓了一跳,一种不祥的预兆,划过我的脑际——我忽然想起母亲给我定的那位娃娃亲……不不不……我颓然地晃了晃头,慌忙给花浇了水,这这这不可能,我我我……我不已经远离家乡了吗?对对对……是队长破坏了我的美梦,我与他没个完!
苍天有眼。
令我没想到的是,“井冈山兵团”批斗省委书记没多久,突然出现了一个奇闻——省城第二个特大的跨行业革命组织,“东风联合兵团”成立了!接着又一个奇闻——天上突然掉下了馅儿饼:原来“东风联合兵团”的司令是我的那个铁哥儿啊。所以,没费吹灰之力,把我们延安战斗队也囊括在里面。我是队长,便拣了个排名第九位也是最后一位的“东风联合兵团”的副司令。我在心内很感谢我的铁哥儿,天不灭我,我又能与队长比试比试了!
8
怎么比试?我明白,名誉上的提升,其实是权力上的下降。我们延安战斗队,变成了一个符号,存在档案里。我的那些卑劣的做法,也存在档案里。似乎感受到一种超然的内心解脱!但脑子里还是转动着比试的恶念头,就又焦急地想寻找好友。
然而,“东风联合兵团”的出现,不是符号,而是战斗!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自取名誉,逍遥法外。一个腾云驾雾的阴冷天,满蕴危险的信号,向我发出警告:
“东风联合兵团”要求我尽快到八一广场集合。说是“井冈山兵团”,要去批斗省委领导成员,我们必须赶在他们未出发之前,把他们截留住。一听这话我的心凉了半截,也明白了“东风联合兵团”的寓意所在。我迟疑地在校园里转圈圈,嘴里还不停地自语着,不能去不能去不能去!一瞬间,阴凉的冷气,变成黏糊糊的血腥气,钻进我的鼻孔里心腔里……贺局长的影子忽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颤抖地腿一哆嗦,跌倒在满是污泥的校园里,只觉得贺局长带着高高的纸帽子,厌恶地从我的眼前忽闪过去……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出师不利。甭铁哥儿说,我自惭羞愧。可铁哥儿大度大量,第二天就组织我们大小头头们说,现在省城形势紧张,各大组织都有自己的武器,而且部队也介入了。昨天我们准备不足,还伤了十几位同志,所以我们也必须有自己的武器……天呐,这是在打仗吗?我忽然觉得自己又膨胀起来——浑身麻木,抻着一根僵硬的短脖子,呼吸或起或落,一种强烈的如同犯罪般的感觉,酣畅淋漓地从我的脑内,反映到我的嘴上,这这这这能行吗?我结结巴巴地和铁哥儿说。滚!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我我……我抽动着魔鬼样的身子,爬到一个矮凳子上,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眸子痴蛏地,胡乱看着,心里还咕噜着:活该!爬爬爬,看你往哪儿爬……
9
讲到这儿,老人满含醉狂的泪水,流在惨白灰暗的瘦脸上。随即,抬起右手在脸上一抹,“啪”,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恨恨地拽住鬓角下面的银丝发往下揪。
急中生智,我慌忙握住老人的右手。老人抽搐了一下,伸出舌头咂了咂嘴,艰难地一吞咽,慢慢地脱离开我的手。似有气场,我的心与老人的心挨近了。其实,在那个非常时期,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老人像把我的心透视过一样,巴眨巴眨塌陷的眼,迅速地瞟了一下银丝花,浑浊不清的眼泪,噗嗒噗嗒又掉了下来……片刻,又从他的纸袋里,掏出一叠稿子来。我死死地盯着那叠稿子,生怕谁抢了似地,僵直地站在老人身边,心房颤抖,犹如接受一个使命,虔诚地等待着。
老人拿着那叠稿子,站起来。窗外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映在他的银丝发上,映在那盆银丝花上,时间像凝固了似的,我的鼻尖浸出了汗腺。就在我要去擦汗时,老人突兀地把那叠稿子给了我。
我仔细翻阅着稿子,企盼着诱人的银丝花出现……猛地,《银丝》散文摄入我的眼帘:
“银丝似乎蕴蓄了人性,每每窃窃自语,我也确乎弄明了一些语意。于是静下来的时候便闭目聆听。颇具奇妙意味的是,恰在此刻,它启齿了,语音是那么清晰,感情是那么浓烈,又仿佛伴随着微微的倩姿妙态,我的心颤了……”
呀,周老写得太动情了!
没人应答。这时我才发现老人走了。但我有种感觉,老人一定还会来的。心灵的变化说不清,一旦有什么相互牵连着,哪怕是不好的事儿,就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10
果然,老人第二天来我家还不到八点。
就像自家人,除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我倒了一杯。我没托辞,端起来还呷了一口。此间老人心神宁谧地说,小赵,我提个不成熟的条件,我讲这些不想让任何人参与,好吗?
我把手机往老人面前一晃说,周老,我也想到了这点。这不,手机关了,孩子上学,老公也上班了,就专听您老人家的了!
谢谢!老人意外闪出一丝儿笑意,说,小赵,大概你把我的稿子也看了吧?所有的感情,都写在里面。可事实上,在那种惶惶不安的大背景下,今天不知明天要发生什么事呀?当时省城两大派越来越僵,武斗规模越来越大,撇弃其他行业不说,就我们教育系统,学生不上课了,有许多教师分不清谁对谁错,干脆回家躲起来不参加任何派别。听我们学校一个老师说,我的好友也回家了。一听好友回家,我也想躲起来。我承认我不是彻底的革命派,甚至我是一个投机派。人家队长是省城人,我是乡下受苦人,能比得过人家吗?我对我的好高骛远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但另一个我,又拽着我不愿放弃?正在左右为难之际,母亲忽然来信催我回去与我舅父的女儿领结婚证。我前面讲过,就是小时候母亲给我定的那个娃娃亲……
对不起小赵,这也是我最顾忌的。可我与你许过愿,我是不会隐瞒任何事情的。我……老人脱掉外衣,呻吟了一声,把视线又落在银丝花上。
我下意识地一愣:大概老人又想起他对好友说过的话了吧?“这不代表着我们白头偕老吗”?
然而,老人却说出另一番话:
我们兄弟姐妹六个,老天不眷顾我,一生下来,母亲就将舅父的女儿,给我定下了娃娃亲。为了甩掉这门亲事,我发奋读书,远离山村,到了省城八一小学任教,月下老眷顾我与好友……可偏偏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难道这是我的命吗?
不!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我必须尽快找到我的好友!一个月黑的夜晚,拿着母亲的信,跪在好友送给我的那盆银丝花前,我抓挠着头疯了似的狂喊着。
谁知,屋漏偏遭连阴雨。那夜“东风联合兵团”通知我说,“井冈山兵团”真枪真弹要来袭击我们,让我赶快到总部开会,接受具体事宜。
天呐,到那儿后,我惊呆了——人们腰间扎着皮带,手还拿着枪。我扭身想往外走……
站住,你还像个司令吗?
我我我……
我什么?拿住——我的铁哥儿扔给我一把枪。
我投降了。
那晚上,我们一直守在司令部。奇怪的是,没来袭击我们,却袭击了省城九中。阿弥陀佛!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11
唉,小赵啊,大环境使我逐渐变成一个伪君子。可心内那一线黯淡的希望,蠢蠢欲动着——我忽然想起好友的姨父在省城铁路局,好友会不会……这信息在我的脑子一涌动,不管夜深漆黑,像一个夜猫子,拔腿就往铁路局跑——随着风声,高低不齐的建筑物黑呼呼地从我的视线里,抛落在后面。在某个角落里,时不时还会出现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子。我摸了摸皮带上暗插着的枪,一块大石头,拌得我踉踉跄跄地打了个滚,又使劲儿爬起来:隐隐约约看见双塔寺突兀在前面,火车“咕”地一声长啸,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想着如何进铁路局……此刻,我只有一个愿望,假如好友在,哪怕我给她跪下,在所不惜。我拿捏着步子,寻找着进入口……
谁?不知从什么方向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我慌忙躲在一个电线杆后面,猫着腰,侧着耳朵,辨别着方向——心里突然意识到,我是多么爱着这个大眼睛女人。为了她,我可什么都不顾,而她呢?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嗓子里,有一个什么东西被卡住……
大约过了有十几分钟,我看见一个黑影朝东一拐,不见了,我才爬过满是垃圾的一堆土,往回走。
12
母亲接二连三来信,与好友又无法联系,只有给好友写信了。往哪邮?想想,还是邮到铁路局。结果,没接到好友的信,却收到队长一封信——说好友是陪斗对象,被关在什么地方,若想救,下午见。
不知队长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反正大环境把我逼成软骨头,横竖是个软,不妨试一试。然而,去后看见队长那那幅盛气凌人的气势,羞得我嘴唇痉挛,胸膛灼热,两眼死死地瞪着……队长见我这幅熊样,以胜利者的姿态,轻蔑地瞟了我一眼,把我引到一间破房子门前,转身不见了。
刚一踏进门,扑鼻的霉烂味儿,呛得我咳嗽了一声。再往里走,透过门外的一线光,大小蜘蛛网迎接着我;我非常小心地往里走,每一秒钟都在颤抖着……我四下里搜寻着,嗖地,一双熟悉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我的心狂跳了一阵儿……一个箭步蹦过去,紧紧拥抱住好友,摇晃着……好友先是傻傻地抚摸着我的脸,我的手,我的全身……我也像傻了一样,痴痴地看着她……大约有几分钟,好友突然把我推开,像不认识我似的,嘴角流着涎水,策策地瞪着我发呆……好友这种吓人的异象表现,我的脑子成了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恢复了意识。
雾霭从地面冉冉升起,屋子里渐渐昏暗起来。此刻,透过窗户微微闪动的光,我的心亮了一下——抱起好友才往省人民医院跑……医院那时也分两派,满院子的大字报,不像是救死扶伤,倒像是战地医院似的,不知哪是急症室?后来经一个好心人指点,我才找到了急症室。经医生检查后,说是脑子受了刺激,扎扎针,服点儿药,休息一段就会好的。
我盼望这一天。
可这天非常的遥远。在医院那些天,我觉得好友的嘴角慢慢不留涎水了,应该说是恢复正常了吧?可一阵阵绝望的寒流从头窜到我的脚底——任凭我想尽一切办法,好友一句话也没与我讲。难道好友是在惩罚我吗?这时,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我抓住他的领口就问,你说,她好了吗?白大褂医生摇了摇头,把我的手松开,走了。我颓唐地坐在病床上,忽然发现好友那双大眼睛是那样浑浊、呆滞;那张亲切的面孔,像带了一个面具,是那样的陌生、遥远。仿佛隔着一个辽阔的空间,遥遥相望……天呐,这到底还在不在人间?
世界真的是倾斜了。第二天好友突然不见了。我跑到护理室,都说不知道。我忽然想起队长,是不是他又……像是演戏,队长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说,朋友,着急了吧?想要你的恋人吗?那好,把你们“东风联合兵团”的下一步计划全都告诉我,我立马放人,否则的话……
可耻!我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狠狠地吼,随你的便,老子没时间陪你玩儿!
13
后来才知道是队长设的一个局。玩政治,我的确不是队长的对手。只可怜,好友成了这场政治的牺牲品……皇甫琴啊皇甫琴,您现在哪儿呢?真的是上帝送给了我们银丝花,使它只留下花根,因为权柄掌握在别人手里,我只能望花哀叹,让那些人心变兽心,狂妄地任意宰割吗?我捧着好友送给我的那盆银丝花,匍匐在我的办公室里,无奈地诳语着……
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到司令那里,司令夸奖我说,算你有种,这才像个副司令吗?可我的心却成了冰窟窿!
没隔几天,说是“东风联合兵团”要与“井冈山兵团”,在八一广场进行一场大辩论。我对这样的安排,又怕起来——说不定是一场大武斗呢?
让我猜个准。那天凌晨,满天飘舞着雪花,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我混在大堆的人群里,拖着沉甸甸的双腿,仰望着灰蒙蒙的苍穹,世事与空间、时间、好友在我的脑际中不断地交叉、重叠、揪扯着……忽然,我又想起批斗贺局长的情景……我问自己,我还是个人吗?
心说,过去做已经做了,现在必须远离这个魔圈,回家吧……不是母亲多次来信,催你回去与那个娃娃亲领结婚证吗?回去吧回去吧,别在犯傻了……这么想着,我的身子就往回转。没等我挪步,一辆大卡车停在我的面前:
上车!一直等你,你才在这儿磨蹭呢!司令说毕,一把将我拽在大卡车上。我像个陀螺似的,在车上摇晃了几下,猛看见八一广场的周围贴满了大字报,还看见在简易的主席台左边,停了一辆大卡车——这说明“井冈山兵团”的头头们,早已来了。我的心狂跳着……过去批斗贺局长的那个我,彻底的死了。我已经不是我了,世界的一切也成模糊的了…….我咬了咬牙关,想使自己精神起来,不行!已经来不及了。我稀里糊涂地随着大流跳下了车,司令却直接走向主席台前;像是同一时间,“井冈山兵团”的司令也走向主席台前。这时八一广场人头躜动,人们呼出的气流,溶解了雪花溶解了狂风也溶解的人们的思想……只听大喇叭一响:
同志们,现在“井冈山兵团”与“东风联合兵团”的大辩论,正式开始了!
我下意识地往主席台前,浏览了几眼,没有大个子队长,我的心猛一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想着队长会把好友送到哪儿呢?一朵雪花落在我的嘴唇上,变成了一盆银丝花……我正迷糊着,忽听一声枪响,广场上的人们,老鼠一样地往外跳躜。接着,“井冈山兵团”的司令,手拿大喇叭高喊:
同志们,都擦亮自己的眼睛吧,我们“井冈山兵团”才是真正的革命派,“东风联合兵团”是彻底的保皇派!打到保皇派!将无产阶级革命进行到底!诺大的一个广场,应声希希。这时,“东风联合兵团”的司令也不示弱,只见他身子往上一跳,夺过“井冈山兵团”司令的大喇叭,也大声喊起来:
同志们,别听他胡诌!他们“井冈山兵团”是一群没人性的强盗!今上午,本应是摆事实讲道理的大辩论!可他们不容别人讲话,就鸣枪示威了!这能叫……
没等“东风联合兵团”的司令,把话讲完,“井冈山兵团”的战士们,一哄而上,把“延安战斗兵团”的司令,踹在一边。说时迟那时快,“东风联合兵团”的战士们,一个箭步,将我们的司令拉回阵营。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也参加进去。
谁知,祸害就这么坐下了——晚上,在我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井冈山兵团”袭击了我们,还抓了我们一个副司令。两派发展到白热化程度!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不仅如此,省城又成立了一个“红色兵团”。真是乌云滚滚,炮火连天!加上省城的钢铁厂也分两派或者三派,自己造的枪炮子弹,分别打在不同观点人身上…….目睹痴狂,我真的是一天也不想在省城呆下去了!也快到年底了。恰在此时,母亲派人来叫我。我像个逃兵,谁也没告诉,把铁哥儿给的我那把枪,用大字报包裹住放在一个抽屉里。只把那盆银丝花放在一个大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下行李,灰溜溜地躲到我的老土窝。
14
说到这儿,老人像一条布袋,软塌塌地倒在了沙发上。
我没敢惊扰老人,由不得想起《银丝》散文中的一段话:“我被人从母体上剪下来,用报纸轻轻裹起,像护理一个数世单传的婴儿。从此,我乔迁异地,另立新居了。千万别把新居误作新房,这住室地处岭脊,低矮、狭小、光暗、漏雨、地面凹凸不平,虽不算破败,却也够寒酸……”想着想着,我忽然觉得老人在回家的那一刻,同时把她的好友也带回家了。
也许这就是他的精神配偶吧?我同情地瞥了老人一眼。老人逮住我的眼神儿,从沙发上起来,斜瞟了一眼银丝花,呷了几口水,缓缓地进入了角色:
不怕你笑话小赵,回去后我大病了一场。母亲跺着小脚,走到我的土炕边说,孩儿啊,不是母亲逼你,咱做人要诚实,咱小小就与你舅定下的亲事儿,不能反悔无赖,你说是不是?你倒给娘说说,你是在外面有了吗?
我……
有了,对不对?
我……
我我什么呢?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吞吞吐吐地像个什么大男人!母亲冲着我说。
母亲是个不戴帽男子汉!她明明知道我心里有,可偏要置于我死地,还让我说不出口。而且母亲也猜到了我目前的状况,这次到省城一叫,我毫无反抗地回来,说明了什么?
母亲走完过场后,踮着小脚就去找我舅舅。我没反抗,我的心已经彻底地死了……像个躯壳一样,蜗居在一个土炕上,眼前一片昏暗。而我的脑内却出现了一个不间断的画面——好友嘴角流着涎水,策策地瞪着我发呆。我也瞪着好友发呆……我越想越是我害了好友!如果不是我名利熏心,如果不是我把队长给好友改成分的事儿说出去,会出现目前这种结局吗?这就是报应报应报应啊……现在我是什么也没有了……突然,我想起那盆银丝花,便从土炕上下来。不好,嫩嫩的绿叶子,蔫蔫地耷拉下来……由不得我一阵紧张,忙把银丝花放在一个稍有一点光线的窗台上——我不能把什么都毁坏,这就是我的至爱!皇甫琴呀皇甫琴,是我害了您!如果还有来世,我一定会娶您!可是现在……风云突变,犹如一条银河,把您我分开了。
15
我替老人捏着一把汗……
多余,老人这时毫无顾虑地说:
在母亲的督促下,一个雾气弥漫的上午,我与我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媳妇,终于去我们陵水公社秘书办公室领结婚证。一路上,人们指指点点的,(也许人们知道我在省城的情况吧)可我像个木偶,都记不清结婚证是怎么领出来的?就像小孩过家家,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对她没感觉,她对我不上心。只是形式上一张纸,并没有举行什么婚礼。这倒赐了我一个宽松的空间——过了正月初六,天空突然露了笑脸,我就告别老家回省城了。我没忘记带银丝花。现在想起来,像是一场梦……
当然了,我还是想重新开拓我的心灵旷野的。可早春的阳光虽然渐渐照暖省城大地,而省城的派性斗争,仍是乌云滚滚……不知有没有个尽头?反正我是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了。在家那段,虽然司令也给我去过两封信,那只是种礼节性的应酬。这又赐了我一个空隙:我可多想想,今后应该怎么办?还有好友,她现在怎么样呢?我好像还抱有一丝儿希望……
恰在这时,全国一片复课闹革命的声音,便少许稳住了我这颗浮躁的心。
谁知,一波未平,又起一波——一个阴暗的晚上,我正在房间修整那盆银丝花,一头浓黑齐耳短发的小眼睛女人,像个幽灵似的悄悄来到我的身边。我的脑子一下晕了……摸了摸自己的脑门,并没发烧,才感觉不是虚幻。我正想打招呼,她先开口了,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媳妇啊!
你,你怎么会来?
我怎么不能来!
尴尬之下,我把她让在木椅上。
说到这里,我真是羞于开口,可硬着头皮还得与你说。这么说吧,虱子多了不咬人!我媳妇在省城大概住了一星期,我们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可媳妇回家一个多月后,母亲来信报喜说,媳妇怀孕了,如果有时间,让我尽快回去……读着读着,我读不下去了,一顶钢铁般的绿帽子,强硬地带在我的头上,如紧箍咒似的,痛得我,眼睛冒火,牙齿撞击,浑身颤抖着栽倒在地……
16
我还有什么资格寻找好友?
我在不到一米宽的硬板床上,死一般地,不吃不喝整整躺了两天两夜……没任何人来探询我。那时的人们,似乎感情闭塞,上帝也像不垂怜软弱的使者,中等个子的我,一下矮了半截。
但我总不能死在这硬板床上吧?频临绝望之际的我,这时看见一只麻雀在我的屋檐下“唧唧”地叫着,做它的鸟巢,一股血流,涌上心头,悠然解脱,唤回自我……
我就这样用啊G精神,麻痹着自己,安慰着自己,鼓励着自己——像一个局外人,家里的事儿随母亲安排;在省城,除了象征性的上课,剩余时间,将放在纸盒里的《红楼梦》,取出来,两耳不停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这年的初秋,母亲写信告诉我说,媳妇顺利地生了一个胖小子。生米已经做成熟饭——我哭笑不得。这年的秋假还是回了家。
低矮的两间小土屋里,媳妇抱着胖小子喂奶。我绷着脸,怒火燃烧,疼痛难忍地走到媳妇面前……她先是低垂着头。接着,一股冷森森的,不屑一顾的可怕眼神直射过来……那意思告诉我,来啊,看你能把我怎的,反正我到省城找过你了,看着办吧……那一刹那,好友与媳妇的画面,在我的脑际轮流出现……我原以为我会不在乎什么,实际我是在欺骗着自己!这是常人难于忍受的耻辱……像谁用尖刀挖我的心一样,我最后也得喊叫一声。没等我喊叫,那胖小子,轰鸣一样的声音大哭起来……浑浊奶香味的气流,窜到我的鼻孔里,像股定身法似的,我站在那儿不动了……
17
哎呀,我的天。我在心内喊叫了一声,生怕老人太激动……
可我白吓了一阵儿。只见老人从沙发上起来,走到那盆银丝花前,把一片腐烂了的叶子,慢慢用手掐下来,就站那儿说开了:
小赵,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估量自己的命运向何处发展?正在我最倒霉的时候,上帝给我送来光芒,一团漂浮的彩云,在我的头上缭绕着——我们八一小学根据形势,要成立八一革命委员会,我们学校一位女教师任主任,我预想不到的任命为副主任。(后来才知道是我的铁哥儿升为北城区教育委员会主任后,提携我的。)听我们主任说,好友我在家那段,她舅父帮她调到了省城铁路学校。而省城的形势,也由公开的大型武斗,转为暗斗;接着又进行清队。可我却像一只失败的斗鸡,再没情绪鏖战了……
我像霜打了一样,孑身蜗行在一块儿荆棘的荒野里……不知为什么,却磨练了我的心灵世界。冥冥的心灵世界里,好友像个影子,与我合二为一了……我们的银丝花,已由一盆延续为一族。我承认我是自欺欺人、苟延残喘、苟且偷安。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穿梭在三维空间里,与时间对接,根本就没有选择的机会,只有机会选择我。
两年过后,媳妇又来省城了。就在媳妇走进我房间的那刹间,巨大的火焰,舔噬着我——我喘着粗气,憋着青紫一样的脸,拳头在胸前紧紧地捏着,两眼冒火,逼视着她……她往后踉跄地倒退着倒退着,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哭着说,哥啊哥,妹对不起你,妹知道你有心上人,妹何尝不是呢?妹这次来……
别说了!滚!
好,我滚。可今天我不会滚!我小花敢做敢承当,只要哥你不怕败兴,我随时奉陪。说毕,她毫无愧色地坐在了木椅上。
我紧缩着脖颈,嗓子眼儿像塞了一团垃圾似的,脊梁骨凉了一阵儿,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媳妇肚子上的时候,脑子里一个赤裸的婴孩一闪,那顶钢铁般的绿帽子,即刻旋转了一圈,“嘭”地又给我戴上……我浑身发冷地,躲进了心灵世界的黑窟里……
在这个黑窟里,我又有了一个不属于我的第二个男婴。我已经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工作,拼命地读《红楼梦》。《红楼梦》里面那些鲜活的人物,在我的脑内沉淀着,发酵着,滋润着…….慢慢形成一股力,我的心灵世界豁然开朗了!我自己呼唤着自己激励着自己——你啊,抖抖精神写吧,把你的经历也写成书吧!
还没动笔,母亲来信带来恶耗说,父亲把腿摔断了,让我想法尽快调回去。父亲是木匠,没了腿,就等于罢了工。心里虽然恼恨母亲,可一想到父亲的处境,不觉涌出泪来。
18
我喝了酒,鸣咽起来。男儿轻易不掉泪,下意识捂住脸,掏出好友送给我的那块手帕,擦拭着。不行,眼泪干脆从手指缝里流出来,肩膀还抽搐着,我知道我为谁哭……我用手指擦了擦被酒浸湿的嘴唇,从房间出来,摇摇晃晃地沿着校园的周围,转了几圈。转着转着,不由得朝八一广场的方向去了。嘴里还不停地喃喃:皇甫琴啊皇甫琴,现在还不到下午五点哩,你不会先去吧……我得先去我得先去……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心里有种模模糊糊感觉,我要走了,必须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万一能碰上好友呢?这种感觉萦绕着萦绕着,谁也挡不住……我忽然掴了自己一耳光,你啊,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来广场转转呢?说不定好友每星期天的下午五点都来这里呢?
太阳慢慢往西隐遁。波动朦胧的光,像一层薄薄的帷幔,泼洒在八一广场的葡萄架下。我坐在我与好友原来坐过的地方,脑幕突然“嚓”地拉开。还没上映,不知从哪吹过一丝凉风,我感到一阵恶心……一股酸臭的粘液,在喉咙里涌动,“哗”地从我的嘴里鼻孔里冒出来——周围人看到我的呕吐物,捂着鼻子,厌恶地闪到一边去,还唧唧地说着什么……我顾不上擦留在嘴上鼻子上的脏污,猛一抬头,心内深深地压抑着潜意识里某种不可抵抗的因素,像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一样,怒不可遏地直视着他们……人们沉默了,有人溜掉了。接下来,我气息奄奄地垂下那颗似我又非似我的混乱的头,才嗅到嘴上鼻子上的脏污味儿。正想去擦,一个熟悉的倩影,从我的面前一晃,魔术般地把一块手帕,往我腿上一撂,一眨眼消失了……
我全身一阵儿颤抖,酒意一下子全醒了……我急速地拿起那块手帕,——大声地喊叫着,皇甫琴啊皇甫琴,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我旁若无人,气急败坏地狂喊着……冲出人群,冲出广场,冲出大街,冲到省城铁路局,但我没能冲出时代的藩篱……
我的心跳到心眼上了。一急,又把录音笔掉在地下。捡起来,老人不见了。我的鼻子一酸,慌快走到门外——老人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渐渐离我远去。
我不由得往远方一眺,远方的晚霞冉冉升起,我才想起,明天就是七月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