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人物之刀儿匠
看着树叶一片片地飘落,渐渐地到了冬天。故乡的冬天是个热闹的季节,小孩子尤其觉得有了很多的盼头,吹吹打打的婚宴,满面娇羞的新娘,鞭炮齐鸣的大年,五花八门的零食,似乎都在凛冽的寒风中姗姗走来,充满了无尽的诱惑。刀儿匠此时就该粉墨登场了,老家都称屠工为“刀儿匠”,因为他一出门,必然提着一篮子雪亮的刀,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应有尽有。
腊月初的一个早晨,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父亲劈柴的响声惊醒,探出头来,隐约听见父母的对话:
“火烧大点,刀儿匠怕是要拢了吧!”
“三锅水够不够,要不再烧一锅?”
要杀年猪了,我心里一阵狂喜。于是捂着肚子开始呻吟,过了很久,父亲似乎有所察觉,走进来询问,我说肚子疼的厉害,没法起来了,父亲伸出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额头:
“那我给你提个背吧,再睡一觉就好了,今天懒得到学校去”。一番按摩,哪里还睡得着,外面忽然吹起一阵寒风,树枝在风里呼呼作响,我躺在床上伸长脖子等待刀儿匠的到来。
“汪汪汪汪——咯吱咯吱咯吱——哐锒琅——”,先是一阵狗叫,紧接着是长筒水靴踩着院坝石板的声音,接下来是刀儿匠装工具的竹提篮落地,铁链环毛刮子响的那么清脆,刀儿匠来了!
“赵嫂子,今天这个问题的时间——水烧开没得?咕咕——”熟悉的大嗓门带着喉结奇异的震动,很像肥猪在咽气那一瞬间,喉管里发出的声响,记忆中每次听到他说话,我一定会联想到垂死挣扎的年猪,记得他还有个口头禅,就是“这个问题的时间——”,好像每次说话必带。
村里的刀儿匠姓程,瘦高的身材,稍微有些驼背,眼眶深陷,鼻梁高耸,面部轮廓和电影里的西部牛仔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头上缠着的丝帕和他的驼背让我看不出丝毫的彪悍。据说他是从南部迁到我们这儿的,尽管年龄比父亲大很多,仍然称父亲为贵哥,称母亲为嫂子,体现了他对老支书的尊重。我似乎是叫他表叔的,反正我家的表叔也数不清,凡是和父亲同辈份又不带亲戚关系的男士,一律称表叔,女性一律称表婶,这是地方风俗。
每年一进冬月,刀儿匠就忙活开了,全村的年猪都归他一个人宰,有时几家人同时邀请,还得看关系的亲疏再断定先到谁家。报酬就是免费拿走的猪毛和一张“宰杀证”,再凭“宰杀证”到什么部门去领取工钱。看看水还没开,刀儿匠亮出他那只油光光的篾编大提篮,十八般兵器一字排开,再从底部取出一块油亮的磨刀石,仔细地磨起他的刀来,一把两把三把,磨一会儿又举起来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睛照一照刀刃,犹如大师在打磨自己的艺术作品。
天已经完全亮开,我趁大人们忙前忙后,赶紧穿好衣服溜出来躲到一边偷看。父亲请来帮忙的已经到场,一个是整天憨笑着的柳彪子,一笑就露出红红的牙床,动作极慢,走路有点像只企鹅。另一个是远房的舅舅,满脸络腮胡,叼着个旱烟袋,头戴一顶雷锋帽,两个毛茸茸的大耳朵比雷锋画像还要神气。
院坝中间早已放好一根粗壮的长凳,旁边地上是一只笨重的木头盆,箍着三道篾圈,祖母称这种盆叫豆子盆,大概过去是磨豆腐的必需工具吧。今天的用途是接猪血,猪血是农家的一道好菜,等它凝固了划成小块,放到开水里煮一煮,再浸到盐水里,冬天可以保存很久,用我们老家特有的酸菜煮着吃,具有独特的风味。
母亲早已提前给肥猪喂了一盆最好的猪食,玉米面加红薯,这算是它的断头饭,必须要让它吃得满意。早餐已毕,三百多斤的身躯,像一头小牛,此时躺在猪圈里呼呼大睡。父亲和两个帮忙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这个大家伙翻过两道门槛,揪着耳朵和尾巴,拉到院坝里。刀儿匠严阵以待,黑色的橡胶围腰,黑色的高筒水靴,先将那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斜放在豆子盆里,扎着马步等待肥猪被抬上长凳。
肥猪尖利的叫声惊动了祖母,她不忍心看到自己辛苦养大的家畜受此极刑,慌忙躲到屋后的田埂上。
“猪儿——昵昵——”祖母大声地呼唤,声音断断续续随风飘向远处,她说这是给猪喊魂,让它早点投胎去,来世不要再变猪了。这是一个神秘的仪式,多少让年幼的我对猪的死亡感到了一丝慰藉。
等到猪不再叫了,风也似乎小了一些,再回到院坝一看,肥猪已经被掀到地上,刀儿匠正提起血淋淋的杀猪刀,仔细端详着刀身上的血迹,眯缝着眼睛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然后表情凝重的点点头:
“贵哥,这个这个问题的时间——很好!很好的!咕咕——”依旧是喉管里咕咕地响,一边在猪肚子上揩拭刀身。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翘首站在旁边,终于舒了一口气。杀年猪有一些讲究,一是要看刀儿匠一刀戳进去,猪是不是很快咽气,二是要看刀上的血痕,是不是符合刀儿匠对吉凶的判定标准,三是要看猪开膛以后有没有奇怪的血块脓肿,几种迹象,都是判定来年是否六畜兴旺的依据。父亲忙不迭地递上一支烟,刀儿匠泰然接过,别在头上的丝帕里,大吼一声:
“搬黄桶,舀水来!这个——咕咕”
记得小时候听到过一个传说:凡是做刀儿匠的,因为杀生太多,老死的时候,必然煞气很重,三天三夜不能咽气,末了必须在床前摆上一只豆子盆,将杀猪刀狠狠地砍在盆沿上,刀儿匠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至于原因我没有细问,反正又与我无关,然而却平添了我心中的恐惧,看着刀儿匠那一副享受的样子,总觉得他应该时时牢记自己将来的死法,低调做人比较稳妥。
临近中午,那头活生生的肥猪已经变成一堆方方正正的肉块,刀儿匠熟练地收拾好他的兵器,装进那个大大的提篮,我忍不住好奇,伸手拨弄了一下那把雪亮的杀猪刀的刀把。
“灰——嘿——嘿,娃儿动不得动不得!这个问题的时间快的很——咕咕——”刀儿匠像一盘弹簧猛地从街沿下弹上来,驼背都差一点拉直了,一只手护住提篮,一只手把我推得远远的,吓得我一溜烟窜进了厨房。
接下来就是掏出旱烟袋,等待吃午饭了,今天的午餐丰盛无比,把猪身上里里外外的器官吃了个遍。刀儿匠除去一身披挂,坐在火塘边,叼着烟杆给大家传授生平绝学,火光映着额头深深的皱纹,宛若一部丰富的生活宝典,譬如炒猪肝要猛火,还必须加点白酒去除腥味。刚取出来的新鲜的猪油可以用来搽手,防止冬天皴裂。灌香肠可以削一只竹筒来固定肠头,相当于现在漏斗功能等等。除了那咕咕咕的伴音,内容还算精彩,众人洗耳恭听,不住点头,都感觉获益甚多。
酒足饭饱之后,外面开始下雪了,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父亲送走满面通红的刀儿匠和他那只大大的提篮,回头对我说,明年请刀儿匠找个星期天算了,免得你又装肚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