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清风明月夜
初夏季节,黄昏时分吃过晚饭,我常常跟着父亲到队里的大晒坝看斗地主,那可不是现在这样在网上或者用纸牌,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十多人被村里的基干民兵用步枪押到晒坝,跪成两排,人民群众围座四周,先读毛主席语录,再高呼革命口号,最后群情激昂,有冤伸冤,有仇报仇,鞋底和棍棒枪托劈头盖脑,跪着的人一片哀嚎。其实大多数都是地主恶霸的后代,亲手压迫和剥削穷人的不过是他们的父辈,而现在这些不过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代人受过,父债子还。
天已经黑下来,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点亮一盏煤气灯,一番激动之后,开始上演样板戏了,先是《红灯记》,李玉和穿着补丁衣服,提着一盏马灯上场了。众人渐渐静下来,为什么是马灯呢,我们那儿不通铁路,大家自然没见过信号灯,只知道和马灯很相似,顺手拈来。补丁衣服更好找,家家都有,要是找没有补丁的可能反而困难,姑娘们本来都留大辫子,演铁梅的人选也比比皆是,不用化装。台词是四川话夹杂方言,但是一旦唱起来咿咿呀呀的,就不是很好分辨了: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这两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一出场就会唱的。
月亮渐渐升起来,晒场上一片银辉的世界,远山黛青色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也在注视这人间无常的喜怒于色。
第二场是《智取威虎山》,杨子荣披着滤豆浆的白纱布包袱,手里舞着木板锯成的手枪,气宇轩昂地走出来。至于唱的什么,我那是真的不太懂,只是觉得人山人海十分热闹。
夜深了,戏唱完了,闹腾够了的人们开始四散回家,我和伙伴们追逐了半夜,居然毫无倦意,明亮的月光下,父亲挎着帆布包,扛着火枪走在前面,我要跟上他则需小跑,走过一根接着一根的田埂,每一片亮汪汪的水田里都倒影着一轮圆圆的月亮,长长的水草托着成群的青蛙,在涟漪中放声高唱,听到我们急匆匆的脚步声,它们慌乱地钻进水底,瞬间又探出头来,好奇地窥探,等我们走得远了,歌声依旧此起彼伏。
那些成片的麦田和水田是紧紧相邻的,为的是方便灌溉。麦子还未成熟,却正是茂盛时节,微风吹过,像波浪一样层层涌动,麦田深处,蟋蟀和螟蛉也忙着奏乐,细微低沉的声音正好作为那一片蛙鼓的和音,交汇出令人动容的完美。
走在田野,吸入鼻孔的是那特有的一股股清香,细细分辨,像麦苗,像油菜,像桃花……总之,你心里能够想到的,就能在这夜风里嗅到它的味道。
就是这样的夜晚,有声、有色、有味,置身其中,往往令人忘却自我,哪里去找烦恼忧愁,我想,在我们的生活中,这样美妙的夜晚或许很多很多,但往往在我们的睡梦中失之交臂,也许是美梦,但也不能排除噩梦。当大自然将这一切精心奉献,我们居然无动于衷,而是热衷于与人斗的其乐无穷,我不知谁会在这样的时刻感到伤心与可悲。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回到那个时代了,但我们仍然可以回到那样的夜晚,清风明月,蛙鼓麦浪,纵然天真不再,但自感童心未泯,仍可以此作为一个终生向往的目标。
只是不知道到了那一刻,我们是否会为一生中那些自以为是的执着而懊悔呢?会不会因为那些殚尽心机追名逐利的行为而自惭呢?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