拣尽寒枝不肯栖
大四的这一年,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母亲生病了,久治不愈;还有一件事情是我恋爱了,找到了一份让自己的生命更富有意义的爱情。这两件事情,既而又影响到了我生活中的另一件事情:工作。是的,为了她们,我留在了长沙,做了一份与自己的专业和兴趣毫无关联的工作——保险。保险对我的人生来说,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文人,知识分子,保险,文秘,这一组名词放在一起,有多少读书人看到的时候心里不会闹别扭呢?“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多少年前,我就在历史的脉络中体会到了古人怀才不遇的苦闷与失意,但是那个时候年少轻狂,目无下尘,觉得有一天,自己直面现实的时候,会有更多的勇气与傲气,可是现在,现实的重锤打磨着我的棱角,摧残着我的意气,唯唯诺诺,毕恭毕敬,成了生活里的主旋律。有的时候想起这些事情来,心里总会有些许悲凉的感觉,世事无常,跋涉在文学之途,十多年的努力与期盼,在现实的樊篱中化作了一缕轻烟,随风而逝。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在中文系熏陶了四年,一直以为自己将来能在文学上做出点什么。大学四年,笔耕不辍,抽屉文学积累了厚厚一叠。这些文字是我生命的结晶,包含了我大学四年的所思所想和书生意气。看到它们,我就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活得很清醒,很诗意,我就能够看到理想和思想所散发出来的天蓝色的光辉。于我而言,这是一种十分理想的生活状态。可是母亲的生病,让我最直接感受到了金钱的力量,更让我的书生意气在金钱的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我就像一个穿着一身白长袍子的人,来到一个满是污泥的鱼塘,既想捉到鱼,又想不弄脏自己的袍子,于是躲来躲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后不仅袍子脏了,身上还散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味道”。很多回,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小古的时候,我知道,这个像史湘云一样连典票都不知道的女孩子,未必能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她还是一个不曾懂得现实的孩子,一支冰激凌,一本文学刊物,一副围棋,就可以让她过得很快乐。是的,这样就够了,我不希望现实迷蒙了她那样一副澄明透彻的眼睛,更不希望有一天她为了金钱而让自己的灵气和性情大打折扣。因为这种罪过,我已受过了。
留在长沙,无怨,无悔,但是有的时候,会有些许的牢骚。刚找工作的那会儿,一切都顺利,我有三个选择:一是去山西,和一个开出版社的朋友一起创业;二是去外省一所高级实验中学做语文教师,这是我一直向往的;三就是去一个地级市的广电局做记者,这也还符合自己的专业。可是想到小古,她一个人呆在长沙,会过得快乐吗?她的骨子里是近乎于孤僻的,性格也有些自闭,不懂得与人相处。她时时都需要鼓励,需要安慰,需要有人陪她吃饭,还需要有人打电话叫她起床。她对我的信任和依恋,是我最真实的幸福。可是人非圣贤,无论你把一件事情想得如何透彻,你心里总会有些解不开的疙瘩。我幻想过很多回,如果小古和一起毕业,生活会是怎样的呢?至少我可以带她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样一想,牢骚便来了。可是当我真正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弄明白:我没有失去什么,那些我所向往的工作,只是镜中月,水中花,我从未拥有过,也无所谓失去。只有站在我身边的小古,才是最真实的。
每天清晨,叫了小古起床,便早早坐上旅一路车赶去公司。一路上经过湘江,岳麓山,橘子洲头,心灵深处的思绪飘得很远。湖湘文化的千年流泽浸染了这一方神圣的土地,每一个受过她的感召和滋润的读书人,都不应该如此轻易地放弃心中的人文理想的。“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箴言在湘水之滨麓山之脚回荡,没有人能够忽视文化的气魄。我曾经用最虔诚的心为湘江歌唱过,为麓山呐喊过,是它们哺育了湖湘文化,也是它们哺育了创造湖湘文化的人。我尊重一切与文化有关的山水,也尊重一切为文化战斗过的勇士,是他们真正托起了民族的脊梁,也是他们真正创造了一个民族的气魄与内涵。
办公室的老总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她有一个很引人注目的特点,很爱笑,尤其是与人交谈的时候,笑得频率很多,声音特别爽朗。起初以为她笑得很做作,后来才觉得,她笑得很洒脱,很自然。她的笑容是包容性的,含有与世无争的味道。我知道,这是中国式的中庸之道。这也是中国式的生存之道。我想有一天我能够做到这样的时候,心态也就平和了,才算真正洞明了世事。回到办工桌,翻开苏轼文集,映入眼帘的是那首最为熟悉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芸芸众生,“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毕竟只是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