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事件公布以后
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名叫张山的学生将他的老师砍死,在当年成为轰动一时的张山事件。
你或许还记得张山事件,你或许当初还是一个张山事件的议论者,你或许依稀记得古中发生的这个故事。
张山事件在古中公布以后,校园里东一堆,西一伙,小鸟登上树枝一样,树叶簌簌,和着鸟儿喳喳,一片议论之声。前两天,第一场春雨下过,天气格外的爽朗,却夹带着提醒人们春天只是刚到的寒意。但是,春天的欢喜无疑撒给了大地,披红挂绿,落英缤纷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在校长室,头发修剪得象田地里齐刷刷的麦苗,身材高大,象成材的树干,目光严厉有如锋利的刀子的席校长正在踱来踱去。这时,一个小脑袋晃了进来;等到小脑袋晃了出去,席老师显然在校长室呆不住了,他快步走了出去。
一起严重的事件在古中发生了,在某种程度上不亚于张山事件。
等到初一(一)班学生肖柳走进校长室,事件已经到了该决定处理的时候了。
肖柳一双眼睛象两块发亮的煤,此时却被一层尘土遮盖着;本来挺可爱的脑袋,似乎在冒着贼气,他局促不安。校长那徐缓的声音,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那个尘土遮盖的煤块一直没有离开那只靠墙的圆圆的地球仪。
初一(一)班教室里,三五个灵巧的小脑袋放出一只一只美丽迷人的风筝,而此时肖柳的脑袋确实可爱,轻轻摇晃,似乎在牵引着那些美丽的风筝。室内还有两个至关重要的人,班主任白金铃,她坐在小脑袋们身旁,似乎也在牵动着一根线,还有一个,那就是前面出现在校长室里的“小脑袋”,他睁着一双铁丝似的眼睛,勾着那些小脑袋们“放风筝”。
“他怎么不跑呢?”
“他是能够跑掉的。”
“再跑也出不了中国呀!”
白老师把手里的线交给了她的学生们,便走了出去。
“往美国跑,美国人多。”
“轮船,飞机可都是很难坐上去的。”
“假如,他有一支枪,假如他来到了中苏边境线,假如他朝苏修开了火,那会是怎么样?”
“又是一个珍宝岛保卫战。”
“又会出现一个于庆阳。”
。。。。。。
风筝越飘越远,最后,上课的铃声剪断了各个风筝的线,那几只可怜的风筝就飘忽在空中了。
现在,那只放在校长室里的地球仪似乎在告诉肖柳,他们所放的风筝是多么的可笑,而放出了这些可笑的风筝又是多么的可怕,他真希望此时地球仪连同这间屋子一起爆炸,他湮没在这爆炸中,然而,校长那刀子似的目光又在提醒他,这又是一只危险的风筝。
真的,那真是放风筝,大家轻松愉快,象河里的鱼,快乐地游来游去,当时,即使天塌下来,他们也绝不会以为这与他们的可爱美丽的风筝有什么关系;现在,天真的塌下来了,那些风筝失去了所有的美丽与迷人,变得丑陋,不堪入目,然而,没有办法,这些风筝真实地存在过,在空中无拘无束地飘忽过,任肖柳的小脑袋怎么摇动,也摇不掉这些风筝存在的事实。
那煤块依然盯着地球仪。
他开始倒风筝的线头,究竟是谁放出了第一只可恨风筝?又是谁制造了这些可恨的风筝?他不再摇脑袋,只是绞尽脑汁,然而,一片茫然,那会儿,都在尽兴地拼命地放风筝,留下的是放风筝的快慰与欢喜,谁会留心那些事后看来具有历史意义但在当时却显得微乎其微的屑事呢?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哪?
那个煤块突然放了一下光,随即又消失了。
风筝的线头?风筝的线头?唉,这恐怕是难以寻找的了。每个人手里似乎都攥着一根,嗯,白老师。。。。。。
肖柳不敢往下想了。他只得放弃了这一思路。刚才,校长明明白白告诉他,上级在下发张山事件的通知时指示各学校,组织讨论,特别注意学生的反应,有特殊情况要及时向上级汇报。现在,那几只出了格的风筝有危险,这是无疑的了。
怎么办?!
白老师。。。。。。
肖柳怎么也不敢往下想,白老师那美丽的大眼睛,总叫他后背阵阵发凉,那纯美的语言,那温柔的手势,更阻止他去想象一只白皙、纤秀的小手,也曾牵动过一条线,然而,越是想“怎么办?”,那只小手牵着线的画面,越清晰地跳跃在他的面前,他也越发冷了。
他突然觉得,天铅般沉重,锅底般黑暗,一点一点,向他压来,他颤抖了,终于,他颤抖着拉过了那条线:
“白老师说,‘再跑也跑不了中国呀!’”
其时,另一颗灵魂也在飘荡,那就是起先出现在校长室里的“小脑袋”。
他经常记起过去听老人讲过的野猪的故事:森林里的野猪被动物界里的弱肉强食练就得格外聪明,积极地寻找着保护自身的方法。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只野猪懒洋洋地朝松树干蹭去,感觉舒服极了,索性多蹭了几下,之后,寻地而卧。它发现,松树汁粘得很,地面上的沙土被它粘了起来,野猪狂喜不已。不久,它的同类发现,它穿了一身别致坚硬的新装,无论怎样锋利的牙齿,甚至人类制造的子弹,都休想穿破它。
他曾经被大自然的神奇所吸引,更惊异于野猪的聪明才智。不知不觉,他受到了“野猪风格”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大概有这么一次,班里要来几位领导“听课”,班主任(不是白老师,她还没有来。)让做了学习委员的“小脑袋”负责布置一下教室,而教室的墙壁上还保留着肖柳等人批判“小脑袋”的错误思想的专栏,——那时,“城头变换大王旗”,曾经是批判的对象,如今则当了班干部。“小脑袋”翻了几篇,灵机一动,动员全班同学每人写一篇以“反右倾,做尖兵,思想红又红”为标题稿子,新办一期墙报。其结果,“小脑袋”深得老师赏识,又借此消除了大家对自己的批判,做得可谓天衣无缝。过后,他品味起来,不胜惊讶,他怎么忽然变得野猪般的聪明,却比野猪要狡猾?他小小的心灵不禁颤抖了。这并不妨碍他的进步,而恰恰相反,他比同龄的肖柳等人成熟多了。这次,他小脑袋一晃,晃进了校长室,在他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就象一只老鼠久踞洞口,终于瞥见,有一桌食物摆放好了,抓住既没有狗也没有猫主人正在厨房的良机,迅速出动,一跃而起。其实,这样的比喻并非确切,他只不过是象去姥姥家的路上,被路旁果树上红彤彤的苹果所引诱,顺手摘了一只放进兜里罢了。
他从校长室归来不久,就听说这件事可能要连累白老师,他有些后悔了。虽然他对白老师谈不上什么“喜欢”,但他也深知道,白老师没有伤害过他,他加害对他无害的人,——尽管是无意的,在他愈来愈大的心灵里,总要找出放这种观念的位置,而如今还没有找到,所以,他后悔了。
在是否信任白老师的问题上,这颗灵魂又徘徊了许久,白老师那纯洁的目光,在这颗游荡的灵魂上照来照去,她自然,不含半丝虚伪,不设防,相当信任她身旁每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总算鼓起了“小脑袋”的勇气,他找到了白老师。
白老师找到了校长,此事不了了之。
“学生们都成熟了,成熟得叫人可怕;相反,我们在处理问题时,却显得简单,过于粗浅。可见,我们做他们的老师,去教育他们,是有一定的难度。也不必要丧失信心;必定冬天已经过去。对了,快清明了吧,啊,还差六天。”
事后,席校长这样对白金铃老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