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作家选刊}第五期
(家乡对奶奶的称呼)
梦中,常置身于故乡那宽大明亮的窑洞里。总能看见年迈的娘娘挪动着她那双小脚、拄着拐杖蹒跚地向我走来,一小块两面焦黄、散发着香甜味的“石子饼”送到我的手上。阳光透过窑门,逆光中映衬出娘娘清瘦的身影。夕阳却将定格在黄河对岸、吕梁山脉那丛丛叠叠镶金的山岚边上、却将定格在脑坂上我家窑院门口高大的影壁上。即将定格在脑坂上那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老柏树上。这一切成为我记忆长河中一道永恒的风景……
记忆里,伴随着娘娘的只有那最古老的捻线坨,她终日搓着,转着她的艰辛岁月,那“嗡嗡”的捻线声似一首掉了牙的歌,古老的旋律温暖了她悲凉的一生,随着“嗡嗡”的捻线声,娘娘脸上的皱纹也慢慢多了起来。捻线铁坨却渐渐地磨出点点亮光。飞转的捻线陀编织过娘娘的欢乐和痛苦,也编织过祖孙二人单调粗疏的生活。
在我六、七岁的记忆中,爷爷是有史以来全县第一个上大学的人,而且是北京大学毕业。学成归来创建了地区第一所师范学校。四十几岁,小病一场就死于非命。一曰;爷爷帮助革命学生,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一曰;同僚嫉妒被害。
娘娘38岁就守寡,把她一生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娘娘高挑清瘦的身材,白皙的脸上慈眉目善。是一个和蔼可亲,典型的慈祥、温厚、古典于一身的小脚老太太。在我爷爷五车学识的影响下,娘娘耳闻目染,不知书,然娴礼节,不习商,珠算了得。不耘田,农事知颇多。
娘娘对我的爱是博大无私的,这是因为我寄托着她老人家全部的希望。在我的记忆当中,父亲和母亲都在西安工作。从小我就是和娘娘在一起生活,祖孙二人相依为命。靠着微薄的房产和田地租金生活。那些承租人看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常常是拖欠租金,甚至是多年不给。祖孙二人生活极为拮据,娘娘常常是给我吃干的,她自己喝稀的。
记得有一次,不知道过啥节日,娘娘带我去街上看热闹。不懂事的我看到有卖光亮鲜红的大枣,吵着要娘娘买。娘娘买了十几个大红枣,用嘴吹了又吹枣上的灰尘,在上衣大襟里搽了又搽没有吹去的沙泥,用手掰开大枣,仔细的取出枣核,枣肉送到我的嘴里,枣核自己吃着,慢慢地舔那点枣味。
在儿时的记忆里,每天夜晚,娘娘总要捻一阵子线才肯歇息。有时,我实在瞌睡了,便蜷在娘娘的怀里,眼微微地闭着、伴着那首“嗡嗡”的、听惯了的美妙捻线乐曲酣然入睡。如今回想起来,才感觉到是那飞转的捻线坨,转走了娘娘的青春年华,带来了一丝丝的棉线、编织了娘娘头上的缕缕白发……
10岁时,父母托故乡来西安的朋友将我接去念书。临行时我哭着喊着拽着娘娘的衣服不松手,娘娘也含着眼泪哽咽地、抚摸着我哭红了的小脸安慰道:“去吧!去吧!好好念书!”我不听这些,死命抱着娘娘的大腿,不肯上渡黄河的大船。在几个搬船大汉的协助下,我被强行抱上船。直到大船渡到对岸的山西,我还死命地哭着叫着;“娘-娘-!娘-娘-!”什么叫“生离死别”,当时和娘娘分开就如“生离死别”一般。也验证了这句丧气的话,这一别也成了我和娘娘的永别,成了我终身的遗憾。
娘娘一个从历史中走来的小脚老太太,不管受到怎么的苦难。一块“公理”牌,立在她的心灵深处,任凭岁月的变迁和风霜的洗礼,执着地立着。娘娘就守着这块“公理”牌,遮掩着痛苦,怀抱着信念,期盼着希望。这样坚毅的理念支撑延续了她的后半生。
娘娘拄着拐杖,无数次在黎明、黄昏中“笃笃”地扣响那寂静的窑院,穿过许多数不清的日子,始终没有走出陕北黄河边上那已不属于自家的青砖窑院。娘娘用小脚走出的历史似乎特别漫长,漫长的记忆已经无法也不愿打捞往事。风烛残年犹如口中的牙齿,摇摇欲失。满头的银发,犹如青蚕吐的丝。沧桑岁月,犹如刀似地、给娘娘脸上刻满了道道痕迹。流逝的岁月却变成一种痛苦。时光的河流潺潺流逝着,娘娘那古老的捻线坨也时转时不转了,她不停颤抖的手,已无法掌控那飞速旋转的捻线坨了。
在那段动?不安的、?难性“十年浩劫”的年代里。娘娘绝望了,也许娘娘信念“牌子”倒了,也许娘娘清瘦的身躯抵挡不住阴风斜雨的抽打。娘娘带着沉重的往昔,静静地去了。毅然决然的去了。秋风萧瑟,娘娘在那落叶铺垫的晚霞中沉睡了。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是她那双小脚能走到的最后归宿。伴随她的只有那千年不变的星辰。
每当那轮黄日把苍凉的血色抹满西方的天际时,古朴的拐杖总是支起娘娘那清瘦的身躯,立在脑坂上参天的老柏树旁,等着她的孙儿归来,盼着她的亲人到来。祈祷着儿孙们平安。任凭晚风从河中吹来,掠起她那稀疏的银发。娘娘如一尊东方女性的古老肖像。屹立在参天的老柏树旁,夕阳给老柏树镶嵌上了金辉,给娘娘通身镶嵌上了金辉……
七十二岁的时候,娘娘去了,不停的叫着我的奶名去了,带着一个古老辛酸的故事去了。
噩耗传来,我正在鄂东乡下插队落户。我的心潮浪涌,起伏跌宕,泪如雨下。“娘娘!娘-娘-!”在我欲绝的呼唤下,朦胧的泪水中,我仿佛又看见屹立在家乡参天的老柏树旁,满头银发的娘娘,与老柏树同辉。我仿佛又看见清瘦的娘娘、蹒跚着向我走来,将家中仅有的一点“饼子”送到我的手中。我仿佛又看见白发苍苍的娘娘在微弱的油灯下,“嗡嗡”地拉着悠长悠长的棉线,我又听着儿时那美妙的乐声,躺在娘娘温暖的怀中睡着了……
2013年04月
清明
简介;乔忆{网名秦人楚歌}男。祖籍陕西省神木,自幼生活在西安,后随家里南迁武汉。曾在鄂东“插队落户”系老三届知青。回城后进“职大”学习,一直从事技术工作,可以说是“学工”的出身。自幼喜欢文学,退休后写了百余篇涂鸦,以回忆和记叙知青劳动、生活、爱情居多。想念同舟共济的知青们,思念朴实憨厚助我的相亲们,怀念逝去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