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公民----广州印象之七十五

命运无常。

他的父亲找工段长请了个假，兴冲冲地跑到集贸市场抱了一头仔猪回家，没想到就永远留在农村了。城市减人，车间里都是见面拉不下脸的伙伴，只有他父亲不在会场，于是就缺席得到了返乡名额。

一九五八年户口登记条例全国实施，把社会一分为二。一道无形的壕沟，挖断了国人几千年来享有的自由迁徙之路。本是因革命的缘故，防止反革命分子四处藏匿而砸下的重拳，最终落到了养活了革命的农村头上。革命的手段，转化为国家的政策，使得户籍制成了利益的载体，把农民贬为了二等公民。

他不愿像父亲那样老死乡下，在珠三角一带漂流了二十多年，最后在省城一家公司扎了根。哪里黄土不埋人，那片红土不活人？作为第一代打工者，他混得不好也不坏。脱离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成为中层管理人员，虽然没有当地户口，却也娶妻生女。外面工作顺心，回家妻贤女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不会像父亲那样，抱头仔猪，在黄土地上埋下后半生。何况，黄土地已在多年前就注销了他的一亩三分地。那里只有他父母野草蔓生的坟茔了。如今，只在梦里出现的故乡，已在他最清醒的时候，逼他做出最困难的抉择。与故乡没有血肉相连的女儿，因为户口，产生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心灵痛楚。

两年前，阳光灿烂的教室。老师宣布了参加中考的学生名单，唯独没有他的女儿。实际上老师是以教育工作者的细心和体贴，照顾了他女儿的自尊，否则只需念一个名字就够了。她是强忍着眼泪回家的，扑到母亲怀里才开始嚎啕大哭。本该在父母膝下撒娇的花季少女，在突如其来地打击下成熟了，开始思考起最沉重的社会问题。他拗不过女儿的决心，不回空无一人的老屋，就在这里自学。

今天他在女儿忘记关闭的微博上，看见了这样一段话：如果教育不是填平鸿沟而是扩大鸿沟，那就是不公平中的最不公平。我不相信，到我参加高考的时候，这种不合理的制度还在继续。

孩子的思考并不全面，不公平的根源在于户籍制。教育体制上的弊端，只是它伸出的一根藤蔓。当初偶然落地的一棵种子，一夜之间成熟了，滋生出的无数藤蔓，死死地捆住了神州大地。谁都知道它阻碍了社会进步，谁都知道它必然会被淘汰。但它成为改革攻坚的对象，足足三十年了，却仍然坚如磐石。延伸出来的粮油豆腐等票证已经剥掉了，又衍生出来就学购房等更为刚性的需求。异地高考引发的争论，不过是积蓄已久的矛盾集中爆发。

在女儿的微博上，他还看到了很多跟帖，像电焊的高强度弧光，深深地刺痛了眼睛。高等公民为保卫既得利益，已是丢掉了温文尔雅的外套赤膊上阵。诸如蝗虫、高考移民集团之类的指责还是轻的，更有不堪入目的人身攻击。他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自己的熟人，但一想到平素道貌岸然的同事和朋友，在利益的熏陶下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不禁悲从心来。难道在自己的国家，本来应有主人的自信和权利，却沦为不受欢迎的客人，就是合理的吗？

他给家里的远亲打过电话，询问了回乡高考的程序。要参加会考才有资格报名。时间已经很紧迫了，可女儿还是无动于衷。有户口的居民，生怕外地人抢占了大学录取的资源，已经迫不及待地驱赶起潜在的竞争者。前几天几百个市民向教育厅递交请愿书，要求暂缓执行异地中考。市里举行的听证会，也是反对意见多多。其中一条理由是，若要敞开中考，全市需新建五百所高中。可笑而又可悲。中考如此，遑论高考。看来，回乡已成必由之路。

女儿不会甘心，可也由不得她了。赌气，只会伤害自己。

跟帖太多了，牵连了千家万户，女儿的这条微博成了热门话题。在谩骂和恐吓的密林里，他还是看到了一点星光。有些本市的网友回复道，教育不公平，社会就没有希望。孩子失去了前途，国家就没有前途。任何客观原因，都不能成为高考设障的理由。他看得热泪盈眶，九天之下九州之上，理性的声音还是不绝于道。

在长长的数以千计的跟帖中，他又看到了女儿的网名。女儿在回复一个网友的评论，话语铿锵：我愿以自己的生命，为同命运的人争得一张考桌！

他的心揪紧了，他不希望女儿成为斗士。不然，真不如像死去的父亲一样，抱头仔猪，回乡下终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