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房散记
农历戊子年初夏,我一介村夫,久居三间陋舍,缘梁下垂,瓦片凹陷.思前想后,难以再居,乃重修房舍,历经七十余日,建成一座新院落,颇有感触,遂作此拙文,倾吐心声。
双龙记
择日拆房,瓦片下卸,建筑工人小心翼翼移动每一步,房面小面积凹陷,坡度和缓,安全卸下前面的瓦片。后面缘梁质量好,房面斜度相对陡些,工人也是谨慎卸瓦。谨慎也有问题,刚掀下几片,就听见有人大叫:“蛇”。看见蛇的人,自然就躲到一侧,不敢再移动一步,蛇在瓦片下蠕动,只听有人说:“拿铁锨来”,我在房沿下找到铁锨,递上去,只见那人,手持铁锨小心地将蛇捡起,又听见“啪”的一声,蛇从房顶上被甩出几米远,我下意识地看一眼蛇,意思是避开它。不知什么原因,我也是怕蛇的一族。
一场惊险过去,瓦片顺利卸下,眼看还有几片,就要完的时候,又一条蛇出现了。这次没有惊叫,也没有听到大叫。我忙别的事情,没有见到蛇的大小。看来蛇喜欢居住在潮湿阴暗之处。
居然没想到,竟有两条蛇和我同居,三间陋室,是父亲操心建成,风风雨雨,三十载,依然完好无损。墙是石头砌成的,整整齐齐,一层一层,石面上均匀的沟沟道道,是父亲情感的刻痕,刻痕是父亲情感的投入。
房屋,不到半天时间,就找不到原来的模样了,瓦片全卸下,放在前后两个地方,上等的湖苇,面目全非,仔细看那湖苇,柔忍有力,有的像成人的手指一般,比秫秸刚柔而有力。湖苇来自微山湖,而微山湖离我们少说也有几十里地,在交通欠发达的三十年前,湖苇的来源,是一个艰难的课题。
建房艰难,不言而喻。
看来,蛇与我同住,是看中我房屋的质量,况且有夏凉之优点。
中午,请建筑工人吃饭,席间捡蛇的人,对我说:“叔,你们的房屋风水极好,我们拆房多年,很少见到蛇,今天居然在你们房面上,遇见两条,奇迹!”我笑着说:“我不信这一点,没有那么神奇吧!”那人笑道:“不信,那就是双龙环绕,你的运气会更好。”我知道,那人是间接地夸奖我留下他们吃饭。富裕的年月,干活的人,依然是讲究吃喝小事的。不过,多数人喜欢讲好听的话,讨人喜欢,是不争的事实。
这或许就是人类的危险之处。
不过,有一点,是正确的,我们一家人的属相真的都与龙有关。两个大龙,两个小龙,这一点不含水分。
石灰记
不到半天的工夫,房屋的上盖没有了,墙立在那里不动,工人们开始挖地基,他们是:一边挖地基,一边拆墙,一边铺地基,墙上的石灰,哗哗落下,看来当初建房时,用了大量的石灰,在那时,就是石灰而言,判定是否属于上等的房屋,就是现在所说的沙灰灌墙,一般的人家,盖一口房子根本用不起石灰。妻子看着落下的石灰,心里觉得浪费怪可惜的,就想办法收起来,再利用,墙又被扒得乱七八糟,收灰是一个难题。于是,我们用手一捧一捧地往尼龙袋里捧,收足半袋,我们就背到在大门前的水泥路上,让过往的车辆碾碎,聚成堆,等到夜里,过往的人少时,用筛子筛一下,再兑上水泥和好,用来填地基。
石灰的收集,真是有难度。工人干活时,拆墙,翻石块,危险,人要躲开,就是说:工人填地基时,石灰没法收,最好的时间就是工人回家吃饭,那时,我们也匆忙地吃上几口饭,就收石灰,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稍有不注意,就会摔倒。墙根一带,更石块遍地,石灰夹杂在石块间,收一点灰,要挪动几个或几十个大小不等的石块。手是灰白的,脸是灰白的,头发是白的,口里吐出的痰是黑的。蹲久了,身体是一张弓,而箭又不知射向在何处?
看着墙上纷纷落下的石灰,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石灰里包裹着细小的沙粒,而今的沙子,昂贵地等同金子。建房需要多少,我们心如明镜。
脚下的石块,一天比一天多,每天都有摔到的危险,看着随石块而落下的石灰,于心不忍。
白天趁空出击,收一点是一点,收一点省一点。妻子抱着这个思想,不动摇,不灰心,不怕累,有空就干,手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指甲磨得长短不齐,手掌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夜间来电,加班干一会儿,今年的夏季,停电是常事。什么时候来电,什么时候干,不是收石灰,就是筛石灰。累了歇会儿再干,反反复复。
建房怕下雨,而夏天雨水多,筛好的灰怕雨水淋湿,塑料布就派上用场,盖上掀开,掀开盖上,为节省一点点沙子,我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回想收石灰的日子,那往日的一幕幕情景,疲惫的身影,定格在村夜的画幕之上。
人类贫穷与富有,文明与野蛮,相生相对,互对互应。
拥有欲和占有欲,是人性的一把双忍的利剑。
而我和妻子,得到是心安理得的拥有欲,是父亲为我们留下的那点还能利用的欲望,一点点膨胀的欲望,是在理智范围内的欲望。我们亲手收起来,就是对父亲的一点感激。是对爱的一种感恩,九泉之下的父亲感受到是欣慰。
石块记
拆完房屋,石块是院子的景色之一。旧房屋周围,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块,工人们用石块填地槽,地槽约有八十公分深,石块是有剩余的,堆积在房屋里,是妨碍建筑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往外搬运石块,先放在院子里,是最简单的办法,也是眼前的办法。我一块一块地往外运,大的,搬一块,小的平放在一起,搬几块,一有空就搬,有时是小块的就直接往外拽,时间久了,手臂受不住,肌肉有痛的感觉。
院子里,就有一堆石块,像小山一样,堆积在院子的一旁,短时间内,不妨碍建筑。
夏天的雨水多,石块在雨中静默,在雨中浸泡,在雨中伫立,在雨中等待。有一天,石块离开石碓用在墙上,那是一种幸运,一种命运的转机,一种价值的提升。
沙漠渴望拥有绿洲,大海渴望拥有溪流,溪流渴望拥有山泉,森林渴望拥有树木,大山渴望拥有石块。
用砖头砌墙,石块的用量大减,石块缺少用武之地。石块在我建房的整个过程中,是一条贯穿的主线。离不开,也用不多,砖头,是建房的主要材料,而石块成为配角。在三十年前,旧房屋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石块,三十年,一眨眼,石块的身份降低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建筑材料来看,一点不假。
推而广之,人的命运有时也是如此。
原来父亲全部用石块,给我打造一个崭新的三间瓦房,那时是乡村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而今,完成使命的瓦房,与新生活相形见拙。石块到顶、沙灰灌墙的瓦房,被平房、洋楼所取代。
房屋的主体完工,石块还是堆在院子的一旁,没有明显的减少。石块在风中静默,在风中露宿,在风中期盼,在风中焦急,在风中自娱。
完工的那一刻,石块有所锐减,工人们在给房屋垒台阶时,用去不少,工头还让我乱放在台阶东侧一些,石堆终于少了。石块的身价,从建造房屋到垒台阶,一落千丈,落到低谷。不可思议。
所剩余的几十块,我又搬到大门外的石堆上,石块安放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石堆似山,而不是山,没有山的奇形怪状,没有山的雄壮巍峨。石堆永远不是山,就连公园的假山也不如。石块没有经过人工的修整,没有经过能工巧匠的精心设计,命运就是如此。
石块,我对你有着几十年的感情,我是一介村夫,我又是一介山民。我日日与石块打交道,没想到在我建房期间,对你的命运有了新的领悟。
石块啊,石块,真的没想到世界,会有如此的变幻无穷,人类会有如此的神奇变幻。
石块啊,我会终生和你相守吗?假如你不是一块奇石!
护沙记
建房必备的材料是沙子,从地基到房顶,自下而上,一刻离不开沙子。而沙子的唯一来源:城东的沙河,取沙子又是有限度的,春夏季节,正是建房的旺季。沙子的身价,就自然而然地提升了。
时代金刚608那样的一车沙子,价格不菲,少说五百多元,质量好的河沙,有时高达七百元,这样的价格真的令人难以接受,建房需要又必须接受。
夏季雨水多,降雨的时节,难以预料。我的大门前,恰好是一个斜坡,沙子又必须放在门前,省工省力。这样最怕的就是下雨,雨水顺着水泥路面,将沙子冲得很远很远。一大堆沙子,如果不及时护理,遇上大暴雨,会冲走明显的一个角棱。
雨水淋过的沙子,工人们筛的时候,非常吃力,沙子被水浸泡后,就筛不下来,工人没法施工,这样护沙就十分重要了。
我和妻子在建房期间,经常看云识天气,发现变化及时盖上沙子。傍晚,听天气预报是我和妻子的必修课程,且是主要科目之一。
傍晚,工人收工回家,我和妻子就用大塑料布盖上沙堆,而后再用水泥袋子围上沙堆的周围,最后用砖头块再压住水泥袋子,这样才能保住沙堆的万无一失。
回顾两个多月,我们几乎天天如此。护沙成为我们每天必学习的功课。
一介村夫,建造一座宅院,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无法用金钱衡量。
偶尔,有几个晴天,心情和天空一样舒畅,那是对沙堆的放心,也是精神上的舒心。沙子在建房人的心中,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笔高昂的金钱。
河道里的沙子是有限的,价格的昂贵是自然的,像钢筋、水泥、各种车辆用油,都在急剧上涨。食用油、各种肉类、各种化肥、煤炭,与村民有关的日用品都在一路攀升,村民养猪,吃不上猪肉,养羊,吃不上羊肉,养只笨鸡,舍不得吃鸡蛋,返璞归真,是个理想而又美好的词语,村民知道其中的道理,而这道理不知又能从何处而来。
沙子有沙场的人囤积起来,高价出售,垄断价格,沙子的来源渠道,不是畅通无阻,不像滚滚的河水,携带泥沙,自南而北,自东而西,自北而南,自由流淌。
我和妻子在护沙堆,是在保护什么?保护我们需要的沙子,我们需要沙子砌墙,需要沙子打地。墙壁需要沙子,墙壁就会坚固;墙面需要沙子,墙壁就有光彩;地面需要沙子,地面就会光滑;房顶需要沙子,房顶就会牢固。工人需要沙子,工程进度就会加快。我们呢?
护沙的日子,一天天远去了,留给我们的是人的本性,是做人的根本。
运土记
拆完房屋,工人就开始挖地基,泥土就来了。其实,在此之前,我家的南墙根一带,就堆积厚厚的泥土层,那是,门前修水泥路时,挖出的土,最初堆放在墙外,后来,准备建房屋,为卸砖头腾地方,就将泥土运到家中南墙根一带,为建房时,填屋的台子所准备。
开始建房,工人挖地基,挖出的土,没有地方放置,家里到处是泥土。地基完工,再围建地梁,填上土层,泥土仍有剩余,堆放在院子里,有的和石块混在一起,遇到雨天,泥泞不堪。
这样维持好些日子,泥土暂时不妨碍工人施工,就算完事,工人们也是只顾眼前,为了工程的进度,他们也只有如此。
主体工程完工,泥土的问题就摆在眼前,南墙根一带的泥土,就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运土,已摆在眼前,工人们休息一天,给我们一家人,一天的时间,运完南墙根的土,那是刚下过雨的日子,泥土黏在铁锨上,显然,不利索。我们找来独轮的推车,一车一车的往大门外推,本打算用来填屋台子的,想不到没有用场。
泥土又湿又黏,装不几锨,就黏住铁锨,找来小石块或就菜刀,当作抢锨板,这样铁锨能利索点,进度也快一点点。我们一家四口人,轮流着干,人歇车不歇,我有空就往废弃的猪圈里甩几锨,歇了又干,干了又歇,反复如此进行一天,清理完南墙根一带的泥土,估计有三方多,重要的是泥土的湿度大,给我们带来极大的难度。
第二天,建房的工人看到我们清理的痕迹,惊叹不已。
这样的情况只维持几天,工程就进入尾声。旧猪圈里的泥土,又是摆在眼前的问题,泥土及旧猪圈围墙妨碍弄水泥地面。怎么办?我和妻子商量决定:再运!往大门外运,已经不现实,也不及时,那时的土,也是刚被雨水泡过,我的印象是,那几天,每天都下雨,不大也不小。运土又成问题,是头痛的问题。最好的办法,也是眼前的办法,就是往楼梯底下运,而楼梯与西院墙,只有三十公分宽,只能一锨一锨地往里甩,甩一会儿,我就侧着身体平整平整,实在干腻了。我又用工人弄沙灰的兜子往里倒,一手一个,顺着楼梯往上走,到一定的高度就往下倒,我耐住性子,不温不火。泥土没了,旧猪圈墙也不见踪影了。
看来,人对泥土的感情,是勿庸言表了。为了泥土,我们反复做无用功,一点不后悔,一点不埋怨,一点不怨恨。人对土地感情就是如此。
土地与庄稼紧密相连,人类与土地密不可分。
人类和土地的关系,表达人类对土地的感情,这两句话似乎显得平淡浅显。
土地是一块又一块的单元,面积大小不等,这没有什么过错,小则精致,实在:大则粗犷,博大:只要有花、有树、有庄稼,就是一个精美的几何图形,造型就含蓄而灵巧,或小巧玲珑;或小家碧玉;或博大精深。
土地荒芜,杂草遍野;土地无语,人类痛恨。
土地上如果缺少了风景,人世间如果没有庄稼,就会横尸遍地,硝烟弥满,多么可悲,多么可叹。
庄稼是化腐朽为神奇的高手。
又到了秋收秋种的季节,我想起了土地,土地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土地上长出庄稼,人是靠庄稼长大的。庄稼永远是伟大的,它养育着人类走过了几千年的文明历史。
难怪,我们会对泥土有如此深厚的感情,而泥土又是土地的一分子,也是土地的缩影。
也难怪,如今的村民眷恋土地万万结。也难怪,村民的土地几十年调整不动,出生的婴儿得不到土地,死的老人到仍有土地,死后的坟地本来就占着土地了,死后的人还抓住土地,死人知道土地的重要,他们尚且知道:死后还要有一席之地,何况活人乎!
土地啊,想说爱你,我也难启齿!
伐树记
建房涉及事情千千万万,没想到牵扯到树木的身上,我和妻子是对树木有感情的人,人类也是如此。
我的院里外的树木不多,树种也少,最初妨碍挖地基的是:一棵杨树和一棵香椿树,杨树在地基的边沿,而香椿树正好在地基之上。于是,我忍痛割爱。请来与我有亲戚的木工,他用截锯伐倒杨树,又按照他的用料需求,截成几段,放在院子里。香椿树,是工人们挖房屋的新地基挖倒下的,省去他的功夫,他自然高兴,又是给工人递烟,又是给工人说好听的话。他依然是按照自己的需求截成几段,和那几节杨树放在一起。
又过了许多天,大门旁的两棵楝子树,妨碍建东屋和新大门,我又故技重演,请来那位亲戚。东屋地基上的是一棵小楝子树,看上去很小,其实,根部粗大,那位亲戚用他的截锯锯,蹲下身,俯下首,弄到好大一会儿,建筑工人,又过来帮忙,两人足足用了三个小时,才锯倒一棵小楝子树。大门外的那棵也是楝子树,高大粗壮,直径有八十公分粗,树的南侧是高压线路,看来只能先砍掉一些树枝,那位亲戚,爬到树上,用斧头砍掉一些粗树枝,尔后,又拴好绳子,他看到,用截锯锯是不行,有高压线路在,只有用斧头一下一下地砍,到时候再看倒的方向。妻子拿起斧头一下一下地开始干起来,起初手上有力,一下、两下、三下……往后手里缺乏力量,手腕、手臂、肩膀,整个右臂疼痛,九十多下过后,树有了动静,树木的碎屑就装了满满的一小袋,楝子树倒下了,这时,我看见树木的血液,是殷红而粘稠的,顺着树木的中心流着,这时,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树木本来是人类的朋友,而为了自己的利益,对自己的朋友刀斧相见,人类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近几日来,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建房是为了自己的身心舒适、宽敞,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居住环境。而树木的生长,也是改善人的生活环境,调节空气,净化空气。其实,这些,人也心知肚明,为了狭小的利益,眼前的利益,不惜付出沉重代价,换来一丝的心理宽慰。
类似的事情,人类做的少吗?
伐倒的最后一棵树,是杨树,五年树龄的杨树,枝繁叶茂,正是生长的好年华,为了工程的全面完成,也伐倒了这棵旺盛的杨树。
我建造房屋大大小小七间,一百五十多个平方,毁掉树木五棵,两棵杨树,两棵楝子树,一棵香椿树,小的树木不记,而这五棵树木,我要永刻在心底,时时提醒我,为了建造房屋,曾有五棵树木奉献生命。而且要让子孙后代知道这一事实。还好大门口的那棵楝子树,我让那位亲戚给儿子制作一张床,让他永远记住这张床的来历。这样我们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对这些树木,我感到罪孽深重,而又无法弥补,心里只有深深忏悔,人类如果这样,我不知会怎样,不知会和我有同感否?
伐树这些事,是人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