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温暖的云彩

——纪念诗人、散文家徐志摩

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

——《想飞》

我喜欢将一个作家的文章看完再看他们本人的照片，看他们的眉梢、眼睛和唇角的弧度。在我电脑里储存着零零散散的众多作家的相片，徐志摩是其中一个。他总是将生活中琐碎的事物丢进他特有的天才的想像和精腻的笔触中熔炼出一句句纤美的诗语，所以我当初搜索他的相片前想到他的样子肯定缺少不了弥漫着矫伪。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眸子里透露出一种纯粹的真，就像痴情的男人或者虔诚的信徒，只是眼神里的智慧和敏锐依然突出。

有评论家说：“徐志摩只不过是在《秋虫》和《西窗》里公开反对共产党和马克思主义的小丑，还写过肉麻的《别拧我，疼》之类的下流诗。”其实他的诗主要还是有感而发，吸引我的也是这种性灵以及单纯。他的诗是一服生命的药剂，医疗丢失细腻感触和单纯思绪的我们。

他的作品都充盈着春柳般的诗意，他一生都在追求着爱、自由和美。最初读到的他的作品是《再别康桥》，那种柔美幽怨的意境，那种清新飘逸的风格，那种如同新月的特色和个性，像一曲悠长徐缓的散板，饱藏着极为强烈的、挑拨心弦的魅力，又像一幅油画般栩栩地展现着他当时所见的康桥（现在的剑桥）的美景。在那个地方，有他轻轻挥手作别的云彩，有全身均被夕阳涂抹上色彩的柳树，还有一流清水下摇曳的青荇，以及被揉碎并被落日蒸发的、他的彩虹似的梦想与追寻。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意境——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追求理想失败后的忧伤。

我也曾经拥有过无数不切实际却令人憧憬的理想，最后都一一避免不了失败。每次失败后，我总是跑到公园里，仰卧在大地的温软上看着天空，看着无数城市的电磁波穿梭在静流的平云中间。暮钟的黄昏与晚景的温存，牵延着落寞探出栅栏，苦蒿似的点染着心底巨幅的荒芜。那种忧伤与徐志摩的忧伤程度上还相差很远，却已经透光般让人不敢逼视。

徐志摩是新月派的开山始祖，无论在立意上，还是在修辞上，他总是追求着“新”。而我也是追求一切新锐与潮流的人。现实中有的人沉湎于怀念旧的过去，不肯面向新的未来，我却总是向往着未来的新，诸如新的衣服、新的感情、新的关系、新的网络用语，所以不断勇敢地前进。是的，徐志摩依旧抬着头挺着胸朝前大步流星，在单纯的信仰被复杂的现实摧毁之后。忧伤和苦痛最终让他的“初期的汹涌性”有所收敛，他的意境变得黎明前的黑夜般厚重，笔致变得山边的雾气一样淡远，但他笔下的风格却更显得华美与细腻，他那个时候的作品，像一座座没有阳光的后花园，各种色彩却有节奏地流动着。

在这篇文章之前，我是想写一写那个像旁观时光的哲学家的刘亮程的，他描写的景物永远那样朴素而另类，那是另一种的寂寞。例如一只不吃窝边草却被吃光窝边草的兔子，一只在他铁揪上说话直到沙哑才飞走的鸟，一棵长得并不笔直的树，一堵破颓的墙。他以极端的冷静和偏执的客观叙述着村庄里的一切，让人感觉一阵明媚的风吹过后便是没有穷尽的空虚的旋律。我是想写他，但一直没有动手，不是我没有动力去写，而是我根本就写不出他明媚的文字里隐秘着的、空虚下沉甸甸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徐志摩则完全相反，在他的笔下每一件物件都流淌着鲜明的感情色彩，时而愉悦时而颓丧，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他是将自己的内心掏到阳光下让别人去参观里面的珍宝和文物，就像一场赤裸裸的盛大展览。就比如《我所知道的康桥》里的一段文字：“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他把自我的情感渗透到自然风光中，所以一切的景物都烙印上他浓得化不开的无限柔情，故而一切都焕发出他独有的“诗人兼情才”的熠熠光华，而他当时的感受——“单独”的真性情便在字里行间像晨光下的梦境般清晰地弥漫出来，在光景与文字的奇绝默契中不期然就汩流入读者的性灵里。

有人说，凡是能写出细腻而奢华的文字的人，都是矫情的，生活中没有他们笔下那样完美的东西存在。但至少我知道徐志摩是真诚的，不仅在于他的眼睛穿射出单纯的光芒，更在于他是“一个有心愿将文章当文章写的人”。就像西隅的一片云彩，静定地为人间增添着润饰与温暖。胡适曾语重心长地写道：“他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颜色。”我在看见胡适的这句话时，心里就想，和我的比喻真巧合。

然而，残苛的命运终究没有放生这个有着单纯的信仰的诗人。命运，是经过支离破碎的挣扎也摆脱不了的宿生，它翻云覆雨的巨大手掌，捡起一块小石头投放到地面，就轻易地将某架载着徐志摩的飞机摧毁了。命运觉得有趣极了，像当年用一小块尖冰毁灭泰坦尼克号一样。它绝不允许对爱、自由和美这些完美的东西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和追求的徐志摩实现理想，去破坏了自身残酷的齿轮。徐志摩遗留在人间的诗情画意的文字，只能成为命运转轮摧毁的城池残剩下来的颓墙破瓦上的一朵迷离妩媚的花，表面的妖华和奢丽的下面，是绝望和断想的根底。

我只是爱着他的文字的千万人众之一，我们沉醉于他的文字世界，像着迷于断壁残垣上的迷离之花的行人，仅仅能做的，只是站在原地，于观赏的间隙里，在叹息，在咽泪。

他终于升华成一朵云彩，在旷野之上苍穹之下，栖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他的目光可能多出一分眷念，一分遗憾，为着他单纯的理想。然而，他应该懂得：生命是一途苦旅，如果没有遗憾，幸福便不再稀罕。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到你的波心

如果你推开窗子，就可以看见一幅幻觉般的影子投拓在这个星球的土地上，那是属于那片穷极一生追求爱与自由、美和纯粹的云彩的影子，飘飘逸逸，空空灵灵，命中注定它将摇曳着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