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选举时节
1、
不行,我不同意。李红两手交叉在胸前,脸色因为生气有些铁青。
父亲说自己不参加这届的选举了,李红咽不下这口气,她一向是不服输的,父亲怎么能因为被人要挟就乖乖缴械了呢?
李山坐在沙发上,几乎把自己完全陷了进去,灯泡微弱的光落在他苍老的肩上,一圈一圈的烟落寞的盘旋在屋顶,他不说话,李红却沉不住气,她觉得自己是最懂父亲的。
爸,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退缩,否则,你的屎盆子这辈子都别想拿掉了。
这些年我也累了,他们闹就让他们闹去吧,反正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爸......
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不想再提了。李山使劲抿掉手上的烟,阻止李红的相劝。这里面的复杂怎是一个小女孩能懂的?他不想解释,也不愿去想。
2、
一个三百多户的村庄,坐落在国道上,说它坐落在国道上是因为国道穿村而过,将这个原本不大的村落分界开来,形成遥遥相望的东窑上和西窑上。而更奇怪的是本来是一个村子的村民,因为这样的分割,人心也分裂成了两股。
一股是以东窑上的刘家马首是瞻,另一股则是几代前搬迁落户在此的李家。平时看不出什么端倪,倒也相安无事。村子没什么值得记挂的,没有可开发的资源,更没有来投资的客商,祖祖辈辈靠着土地吃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几十年来,村里的干部都是上级指派,一干就是十几二十年,也就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跑个腿,传个话,招待一下上级。谁争呢?大家伙只怕耽误了自家的活呢!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也记不清楚。好像是国道上要建个收费站,因为需要占村里的地,给了不少赔偿。然后有人要在山上投资搞个石膏厂,不仅预付五年的租金,还可接纳村里的闲散人员。这村子一下从赤贫到中农了,于是乎,便有人惦记起这个家长的位子来。
惦记归惦记,能跑通路数的有几个呢?毕竟还是上面说了算。真正风起云涌的日子则是国家实行了村民选举制以后,年满十八周岁的村民,不分民族、种族、性别、职业、家庭出身、宗教信仰、教育程度、财产状况、居住期限,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这路就好像站在山坡上看到了平川。
第一次的选举,用盛况空前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撇开县里、乡里的重视不说,单单千人空巷的感觉就是李山记事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一千多人全奔选举现场了,那叫热闹啊!在外工作的,多年不出门的,瘫痪在床上的,嫁出去还没有将户口转走的,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心里却各怀心事。刘家是村里的大姓人家,人数占一半以上。刘虎旺以半数以上的票理所当然的成为第一届当家人。
3、
李山懒得出门,不为什么,就是心里难受。街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块水泥路都让李山难过。他忘不了自己被选为村主任时,村里人期盼的目光。他忘不了县里领导对他的嘱托。
九年来,他做到了对村里人的承诺,九年来,他将一个杂乱差的村子变成了现在的文明村。修路,修渠,安装闭路,建学校,跑项目,他都做到了。他知道哪里的水管坏了,他知道谁的地还没浇,他知道谁更适合享受低保,他知道了一个农村干部的不易。他忘记了自己的小家,忘记了患风湿病的妻子,他把自己交给了这个村子。
李山是村里当选的第二届村主任,也是村里第一位兼任村党支部书记的。刘虎旺以三年的败绩输给了他,也将一个乱摊子甩给了他。他连着干了三届,也就是九个年头。
他没有辜负村里人和领导的期望。他把荣誉看得比自己的一切都重要。可如今,他的声誉毁于一旦。李山知道自己是在乎的。
4、
北方十月里的天气,滴水成冰。这天晚上,吃完饭,刘中跟老婆答了一声,说要去刘四家打牌。老婆骂他是神经病,外面冷的冻死人。说话的当口,刘中早溜出门了。
刘中出了门,径直朝东窑上的一户人家走去。到了门口,轻轻叩了几声,门便吱哇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女人姣好的脸,刘中闪身进去,丰硕的身体挤过来,两张嘴便迫不及待的交合起来。
你咋半夜三更的到我这了?不怕你家母老虎吃了你啊?
宝贝,我当然是想你了!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行,行。宝贝,我有事求你。这不是快选举了吗?我就想你能联络上你那帮相好的姐妹们支持我。
没看出来啊,你还长本事了?想做村长啊?老娘有什么好处?
宝贝,你放心,只要咋当家了,哪能少了你的好处。村里的低保肯定给你上了,水费免了。而且缺什么的少什么的,你尽管开口。
你什么德行老娘知道,你要说话不算数啊,老娘让你这辈子起不了性。
说起刘中,也算半个文化人,初中毕业,喜欢写写画画,村里的宣传词画大都是他写的,你说东他懂,你说西他也懂,有人说,弄不好,刘中连阎王爷也懂几分。刘中在乡里有些名声,是因为村里的一次汇报演出,他写的汇报词把乡长书记哄的满面花开,好像还说他是个土坷垃作家。从那以后,刘中就感觉自己的脖子都长了几分。
这天晚上,有月,刘中有心思,他想去西窑上转转。穿过一个很深的巷子,刘中在门口便叫唤开了,建国家的狗太凶了。建国听见狗叫,跑出来,很是意外。
哎,刘中,你咋来了?真是稀罕啊!
兄弟,看你说的,我就是没事,想转转。咋不欢迎啊?刘中打着哈哈。
欢迎,欢迎,快进来哇。建国边说边迎刘中进门。
哎呀,兄弟,你这黑灯瞎火的,你家门口咋还是土路?下个雨,车子都推不出去哇?
建国的脸沉下来了,刘中暗自得意起来。建国住的地方比较偏僻,深巷子里只有他一户人家,因为不是主街道,所以村里打水泥路时,并未考虑这一块,建国对此早有怨言,刘中心知肚明。
东拉西扯了一阵,刘中看着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出了门,他有些得意,建国是个聪明人,自己试探几句,彼此就心知肚明了。他太了解这些人了,永远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他们看到的永远只是与自己利益息息相关的东西。比如有几户,他只是答应每户给100元,他们就跟见了亲爹似的迎合他。有几户给他软钉子的,他记着,总有机会制服他们。不识抬举的,就让刘四出手,软的不吃就来硬的,他妈的犯贱,刘四的手段他可是知道的。至于李山,他一点也不担心,有秃子一家的闹腾就够他喝一壶了。
月光渐渐隐退,天边突然有了乌云,黑乎乎的笼罩着这小小的村子。只有几只乌鸦,在高处嘶哑的哀号着,打量着。
5、
秃子,是个能人。自从国道开通以后,就利用自家临路的便利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饭店。周边独此一家,因此生意还算兴隆。与李山家是远亲,李山任职期间,明里暗里也给了秃子家不少的好处。两家人的关系一直相处的很好。
然而2010年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两家的关系变得势如水火。起因是秃子的儿子。秃子的小儿子10岁,因为弱智,所以10岁了连十个指头也数不清,秃子俩口子也很是头疼,把他送到学校的时候,就明白的告诉老师,只当是送到了托儿所,只要帮忙看好他就行。从送到学校到事发,这个弱智儿从未参加过任何的正式考试。几年来相安无事。
2010年的夏季期末考试结束,老师们正在组织学生打扫,准备放假。
孩子爷爷突然找到学校,质问老师,为什么不让孩子参加考试。校长和老师面面相觑,急忙将老人迎到办公室,耐心解释。
此时,孩子的爷爷情绪已经平复,却不料在掏烟的时候突然身体后仰,倒在了地上。几分钟后,两位村医赶到,却已回天乏力,老人不幸离世。
这一次意外,成了一根导火索,由学校烧到了村委,烧到了李山的头上。李山做梦也没想到,一向与自己交情深厚的秃子,反目成仇,要勒索村委,要求村委支付20万元的赔偿金。在自己据理力争并且向派出所报案后,竟然携其一家,身穿孝服,在村委办公室播放哀乐,焚烧香烛,其媳妇和其姑姑坐在地上,撒泼,哭闹,几番劝解无效。
调解无果,勒令无果,躲避无果,暴怒无果,李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和痛苦中。
事情最后由县教育局、公安局出面调解,警告,并由学校赔偿三万元了结。但一切的一切已经物是人非,一年的纠缠,忍耐和委屈让李山对自己的能力,甚至于对自己九年来的付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自己做的这一切值得吗?看着一箱子的荣誉证书,想着自己一身的病痛,李山心如死灰。
6、
2011年10月9日,天气阴冷,冻哈哈的村子里,人头涌动,这一天是选举的日子。村委的院子里因为逐渐挤入的人群,而显得臃肿起来。空气里流动着不同的味道,人群里,动荡着太多丰富多彩的表情。
李山和女儿李红的出现引起了不少的骚动,大家都以为李山因为秃子多次在公共场合的挑衅,今天一定不会出现的。李山强按着心底的波动,如平常般同大家打招呼。
79岁的刘婶看到他,颤巍巍的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拉住他的手,孩儿啊,你放心,婶就选你。
李山心里一酸,婶,我......
孩儿,你的好婶记着。
李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一刻,他心里才明白,他要的不过如是。
今天最显眼的自然是刘中,一身的全新行头,一脸掩饰不住的势在必得。在刘四和一群女人的前拥后呼中很扎眼。红红的鼻头冒着汗,清数着每一个不安分的细胞。他走在人群前,热烈的招呼着,李叔,刘婶,嫂子,哥哥,那神情,比平日自是亲了十分。
选举开始了。在派出所的监督下,写票,投票,唱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李山,258票。
刘中,295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