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经判道去种地
1958年冬,在位于浙西山区的一个水力发电厂的建设工地的简易工棚里住着一对年轻夫妻,丈夫是厂里的技术员,妻子是文盲,原在四川老家种地,来到这里探亲。
工棚前有一条弯弯折折的小路,小路的另一边是一条同样弯弯折折的山溪,在路与溪之间,夹有一块弯弯折折长蛇状的沙滩地,原先乱石成堆,石缝里长满荆棘,其时石块大多已被搬去砌大坝或修路了,只留下一些小石子和稀稀拉拉的荆棘根须,其上还倾倒了一些生活垃圾。本来就有找份工做、然后长住下来的打算的妻子想,这不正好开垦出来种一排南爪吗?将石子和荆棘根须挖掉,生活垃圾留下来作肥,浇水施肥都方便。妻子盯着那片荒地,来来回回用脚步丈量,掐着指头盘算着要花几天工夫搬掉沙石开垦出坡地,盘算着春天能种上多少颗南爪秧。
文盲妻子想种地,在现在看来是再正常再合适不过的事情,除了种地,她在这知识分子云集的电厂里还能干什么呢?而厂区内有的是空地,她在老家就是个种地的好手,种地也能改善他们小家庭的生活;但在当时这却是大逆不道的事,大跃进运动、人民公社运动轰轰烈烈,报纸上、广播上天天播报着农业生产亩产超千上万、工业生产“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好消息,到处都在放卫星,在这个时候自己开荒种粮种菜,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给大跃进运动和人民公社抹黑,是要扣上复辟资本主义的帽子的;做农民尚且不敢私自开荒种地,何况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的家属呢?何况是在国家重点工程的建设用地上呢?这是关系到两条路线斗争的大事。妻子是文盲,当然不明白个中缘故,把种地的想法跟丈夫说了,丈夫一听就懵了,想了一夜也没理出个头绪,想这事总得跟厂领导请示一下才行。第二天到了厂长办公室门口,见厂长坐在办公桌前戴着眼镜埋头看文件,丈夫两条腿就直打颤,实在没有勇气走进去。厂长发现了在门口徘徊的丈夫,问道,有事吗。厂长微微抬起头,那从眼镜上方射出来的余光直透丈夫的心底,着实令丈夫不寒而栗,丈夫舌头也不听使唤了,连说几声没事就转身逃走了。回到家,丈夫好说歹说,妻子总算明白种地是犯法的事,不但自己要被绑起来游街,还要连累丈夫,甚至给整个电厂惹祸,但为什么犯法,历朝历代种地不犯法,难道到了共产党天下就犯法?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吃粮食?这是她始终不明白的。她的眉毛拧起了大大的疙瘩,几天也解不开。解不开归解不开,此后没有再提种地的事,在厂食堂另谋了一份临时工做。
历史弄人,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欢呼声中,一场旷日持久的饥荒降临了,周边农村有人饿死路边或去江西逃荒的坏消息不时传到厂里来。厂里的情况比周边农村要好一些,大米和面粉供应不上,干饭变成了稀饭,稀饭越烧越稀,买些玉米等粗粮补充。后来粗粮也不能保证供应了,政府号召“爪菜代”,吃些蕃薯筋南爪秧度日。
在这3年困难时期,他们先后生养了一女一儿。
1960年至1962年那场饥荒是全国性的,党中央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遣返部分城镇职工回农村种地。在这样的背景下,为避免饿死人事件在厂里发生,厂里就有部分职工拖家带口遣返原籍种地。妻子作为没有工作的职工家属,在这次遣返运动中首当其冲,名字赫然列于下放人员名单的榜首。下放手续办好了,只是带着一双襁褓中的儿女,路途遥远,需要丈夫送行,而丈夫请了两次假都请不出来,这事就拖下来了。
全厂留下来的干部职工一边稳住电力生产,一边到山坡上采些野菜树皮充饥,与饥荒作艰苦卓绝的斗争。工棚已拆除,另择地新盖了砖木结构的平房,那片沙滩地还是长着荆棘。妻子做工或是采野菜回来往往要驻留片刻,有时就会说一句:要是在这里种点南瓜多好啊。
是啊,要是当初依了她,在这里种上粮食,那怕就种几颗南瓜,也是救命粮啊。丈夫也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要是家家户户都种上瓜菜的话……厂里的职工和职工的家属,几乎都发出了同样的惋惜。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厂长望着厂房工地上新长的荒草,望着荒草丛中根根直立却锈迹斑斑的钢筋,跺着脚大发感慨。由于吃不饱肚子,由于下放职工造成的人力短缺,基建早已停止,电厂的运转只能勉强维持,厂长已被搞得焦头烂额。厂长说,厂区内有的是空地,当初要是有人种点吃的,可是解决厂里的大问题啊。
当丈夫第三次向厂长请假送妻儿回乡时,厂长说,新的文件精神下来了,饥荒有所缓解,外省的职工家属暂不遣返。厂长说,留下来,让她在厂里养猪种地;我当厂长的可以下放,种地的人不能下放;吃不饱饭的日子,要让它永远成为历史。厂长还说,身居高位的人,满腹经纶的人,在有些事情上并不见得比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聪明啊。
果真,上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往往喊得多,上纲上线的事情少了,对职工家属种点什么也睁只眼闭只眼了。于是,几乎家家都把屋角路边的荒地开垦出来,种点南爪蕃薯什么的。妻子在溪边开垦了一片荒地,南爪冬瓜青菜豆荚萝卜什么都种,也养鸡鸭。单就南爪来说,秋天摘下来的南爪切成片晒成干,这在物质极端匮乏的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可是上珍佳品,儿女读书住校,作为干粮带到学校,逢年过节走亲访友,也作为礼品送给亲友。厂里还办起了养猪场,妻子当上了饲养员,养猪场规模逐年扩大,至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存栏数保持在四十上下,为厂食堂和职工家庭供应猪肉。
就这样,这些现在称之为“集约化经营”的东西,在一大二公的计划经济年代,在山高皇帝远的浙西山区萌芽了。
(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