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编者按母亲—一个多么熟悉的字眼,一个多么亲切的名词!古今中外,多少文人墨客高歌母亲,高颂母爱。“孝”是稍纵即逝的眷恋,“孝”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往事,“孝”是生命交接的链条,一旦断了,就永远无法连接。趁父母还健在时,赶快尽一份孝心,也许是一件衣服,也许是一双洁净的布鞋,也许是一声亲切的问候,,,,,,
和母亲一起生活的那二十年,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的背影。
许是苦难的生活磨练了母亲的意志,母亲在我十五岁以前没有掉过眼泪。
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父亲是一个中学的教师,文化大革命,父亲含冤入狱被下放到很远的农场劳动。父亲被五花大绑拉走时,哥哥五岁,我三岁,弟弟才刚刚出生,那时的我许是年龄小的缘故,对父亲的离开没有丁点的印象,每日里在母亲的面前撒娇,希望母亲能放下怀里的弟弟,抱抱我。这个现象一直维持到我五岁,我还是看弟弟不顺眼,希望母亲能亲亲我。这些事情都是奶奶在我记事后告诉我的。印象中的母亲,梳着一个长长的大辫子,穿着一个蓝格子棉袄,蓝大布裤子,黑条绒的棉鞋。每日里,母亲看着我们三个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微笑,那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花儿开放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依旧那么美丽灿烂。
五岁以后发生的事情,我都能记清楚了。
那个时候,父亲依旧没有回来,每次我在外面受到别的小朋友欺负,母亲总是安慰我说,父亲是个好人,在很远的地方上班,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回来了。
现在想来,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很深,父亲劳改的农场离家有一百多公里,可是母亲每隔上半个月就要去看父亲一次,拿上她烙得葱花油馍,还有换季穿的衣服。因为离得远,还要当天返回来,照顾我们三个,所以每次母亲去看父亲的时候,都起得很早。
最清楚的一次,是冬天,又到了月半了,母亲头天就把准备带的东西整理好了。早上天刚麻麻亮,母亲就起床,洗了脸,给我们几个把早饭都准备齐当,就开始背上大包小包出发,因为拿得东西太多,母亲几次都提不起来,看着母亲艰难的样子,哥哥赶紧从被窝里爬出来,三下穿上了衣服,要去帮母亲,母亲说天气太冷,让我们睡觉,晚些起床,硬是把哥哥按在了被窝里。我躺在床上,看着母亲终于把几个包用绳子串在一起,再从中间分开,然后蹲下身子,把绳子放在肩膀上,然后起身,由于是东西太重的缘故,母亲起了几次,才趔趄着站了起来,把绳子往肩膀的里面抖动了一下,算是搞定。她跟我们告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折回身来到了我们的床前,给我们三个一一掖好被子,又拍了拍,才艰难地转身向门外走去。我的鼻子酸酸的,从被窝里钻出来,爬到窗户上,透过窄小的窗格子,我看到母亲单薄的身影摇晃着消失在薄雾笼罩的晨曦里。
在母亲的坚强守望中,在我们三个傻傻的期盼中,父亲回来了。
有了父亲的日子,母亲更加地精神,干什么事情都要比父亲多干些。只是父亲因为几年的蒙冤之灾,变得脾气异常暴躁,动不动就在母亲的面前发脾气。每次父亲发脾气,母亲总是忍受着,越来越大的我看到这种情况就会不自觉地站在母亲的一面,指责父亲。
那年夏天,在场里打麦,记不清楚什么原因,父亲和母亲又一次争吵起来。父亲生气就扔下手里的家伙走了,留下单薄的母亲一个人在场里忙碌着,我当时已经上初三,是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我拣起父亲扔下的木叉,帮母亲挑麦草,一会儿就热得满头大汗。母亲看我的样子很是心疼,就上来夺去我手里的木叉,让我回去复习功课,这些活她能干了。
我不想走,我年纪轻轻就嫌热,母亲呢,她难道不知道热吗?我极力说服母亲想留下来帮她。母亲一下生气了,她恨恨地教训我,说我的职责是把功课学好,这些不要我管。看到母亲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变得有点扭曲了,我才知道我是拗不过母亲的,只好乖乖地向家里走去,走了很远,很远,扭头望望麦场里,母亲正使劲地把打好的麦子往一块推,那弓身向前的背影像锥子一样刺着我的心。
母亲就是这样,用最朴实的行为诠释着母爱的深刻内涵。有多少苦自己承受,有多少泪往肚子里流。我没有见过母亲在我们面前流过泪,可是我知道母亲的泪一定不会少流。父亲离开我们的那几年,年轻漂亮的母亲承受了多少的冷嘲热讽,领着我们三个不懂事的孩子,受了委屈能告诉谁呢?我经常在夜半的时候,看到母亲背对着我们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给父亲写信。现在想来,母亲为啥把床头的破书桌搬过去,搬到靠墙角的地方,是因为害怕我们看到她流泪。
一次,一次,在生活的困难面前,母亲总是微笑着面对着,她让我们懂得应该怎样坦然地迎接生活的挑战。
十八岁那年,一场事故让我瞬间躺倒在病床上,医生的定义是“截瘫”。母亲接到这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我的身边。面对着突然而降的灾难,母亲没有埋怨什么,只是在我的面前平静地给我讲一些名人的故事,鼓励我一定要战胜病魔。不能动弹的我,每一个翻身都要母亲侍侯,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按摩、翻身,知道我特爱美,就把我的身体轻轻挪到床边,用塑料纸放到我的脊背下面,给我梳洗长长的头发,然后再一点点擦干,梳理整齐,扎成两个小辫子。做完这一切,母亲就拿一个小镜子放在我的面前,让我看看,是否漂亮。那时候,母亲总是夸我是最聪慧漂亮的女孩子,是她引以自豪的骄傲。我知道母亲是在鼓励我坚强地生活下去。
卧床半年以后,我的腿开始萎缩了,面对着日渐变细的双腿,我知道完全康复的希望太渺茫了。想象着昔日修长的大腿,优美的身姿,曾经吸引了多少小伙艳羡的目光,而今要以双拐或者是轮椅来度过余下的漫长岁月,我的心就要碎了。我想到了死,想到了以死来捍卫我崇尚完美的尊严。我想了无数次的死亡计划还是被母亲敏锐的双眼看穿了。母亲恨恨地骂了我一顿,然后悄然扭过身去,许久,许久,没有回头……
我终于在母亲转身的背影里,看出了母亲的痛苦和无奈。
母亲那次是生我的气了,她几天都不和我说话,每次侍侯完我吃喝拉撒的事情,就立即出去,只给我一个倔强的背影。望着母亲的背影,我发誓要好好地生活,不再想死亡这种消极的话题。
靠着母爱的支撑,我终于顽强地战胜了病魔,完整地站了起来。
我是那种崇尚婚姻自主的女孩子,坚决不同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愚昧无知的信条。于是,我的婚姻成了父母最头疼的话题,他们认为和我门当户对又条件优秀的男孩子,我都看不上。我喜欢上了一个条件很差,家庭也不好的男孩,父母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我们来往,都被我克服了。结婚那天,老公牵着我的手,走出了我家的大门,我看到母亲穿着我病时亲手为她缝制的那件碎花衣服,一只手端着干果,一只手拿着高粱壳捆下的小扫帚,打开了我坐的那辆婚车后门。(这是老家的风俗,女儿出嫁,母亲都要去扫婚车,名曰扫轿,撒下点花生、喜糖、米花糕什么的,希望自己的女儿、女婿婚后生活幸福,两人感情如胶似漆,恩恩爱爱,早生贵子等等。)四十多岁的母亲因为劳累已经有点驼背,她的左腿在地上站着,右腿跪在车的后座上。上半身全部在车里,从脊背不住的晃动中,我知道母亲一定是认真细心地清扫着车子后座,把手里的干果放在车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么久,那么久,母亲匍匐的背影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动,我的眼角湿润了。
母亲从车里出来,笑着来到我和老公身边,说:“上吧,孩子,轿扫好了。”此刻我不忍心仔细端详母亲的模样,就径直向车跟前走去,在上车的瞬间,我的心不知怎么痛起来,赶忙回头向家里跑去,走进大门看到母亲正站在院子中间的冬青树跟前偷偷抹眼睛。听到脚步声,母亲赶紧转身,看到我笑着问我,咋又回来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给母亲深深鞠了一躬,才又转身向门外走去。
二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在母亲含辛茹苦的付出中,我终于翅膀长硬,飞出了母亲的怀抱。
婚后没有多久,我就离开了家乡到异地工作生活。哥哥和弟弟也都离开了家乡,去了不同的城市,只有花甲之年的父亲和母亲牢守着家乡的院落,过着清苦的生活。每每夜深人静,思念之情促使我拿起床头的电话,母亲的惊喜之情在话语中就能听出来,她让我不要牵挂她们,她们生活很好,只是父亲的身体不太好,不过脾气却好多了,和她也能说到一块了。说到父亲的改变,我知道母亲肯定是笑着的。
放下电话,闭上眼睛,母亲单薄清秀的背影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