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小小说)
老夫妻俩从山沟沟里的水力发电厂退休后,在城里过着养花种草的悠闲日子。儿女们也都各自成家,单独另过了。只是,能吃能睡,身体一向结实的妻子近来咳嗽不止,到医院一检查,诊断为肺癌,即刻入院治疗。癌症这东西早期没有征兆,绝难发现,而一旦发现,往往就是晚期,虽经多次化疗仍不能阻止癌细胞的扩散。八个月后,妻子四肢乏力,经常昏睡。丈夫担心妻子时日不多,趁妻子神智清醒,精神尚好的时候,跪伏在妻子的病床前说:你骂我吧!
妻子没有作声。
丈夫说,你转正的事我拖了这么多年不让你转,痛痛快快骂出来吧。
妻子仍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丈夫。
丈夫继续说,你就骂吧,骂出来会好过些。
妻子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别再提了。然后头往里侧一别,只是默默地流泪。
1958年,丈夫作为技术员,受当时的华东电管局派遣来到这个建设中的水力发电厂工作。妻子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原本在四川老家种地,这时便随迁到电厂的建设工地的工棚里安家,投身到建厂大军之中。一晃几十年,她都在厂食堂里烧锅炉或种菜养猪,是个编制外的临时工,直到1987年离厂退休。在近30年的临时工生涯中,有过两次转正的机会:第一次是1975年,厂里转正了一批临时工,没她的份;第二次是1981年,在原大坝上游几十公里的更大更高的新大坝建成蓄水,新电站并网发电,小厂成了大厂,厂里除了新招一批工人,还有一大批临时工转正,还是没她份。第一次转正没她的份,好理解,因为当时处于政治挂帅年代,临时工转正和选拨工农兵大学生一样,一切唯成份论,讲究“根红苗正”,她虽然是贫农成份,可丈夫是地主家庭出身,又是“臭老九”。第二次还转不了正,她就很想不通了,因为当时已经改革开放,丈夫不但脱去了“地主”和“臭老九”两顶帽子,还坐到了一厂之长的位置上,大权在握呢;再说按资历按贡献排排队,她也是首当其冲的。可是,大批临时工转了正,偏偏她这个“第一夫人”没有转正。为此,她耿耿于怀了好多年,对丈夫一点不怨不恨,那是假话,一想到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丈夫,她是想破口大骂,把这多年的冤屈骂出来。
丈夫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真相了。我当时也是很无奈,因为我看到了当时电厂正面临一场危险,一场足以毁灭电厂前程的危险——大坝快要垮掉了。
妻子说:你胡说,大坝到现在都还是好好的,哪来的危险呀?那些年我可从来没听说过大坝要垮掉的事。
丈夫说:新大坝建成、新电站发电那阵,厂里很多人认为自己有功,纷纷伸手向组织,向我这个厂长要职务要待遇;随着职工福利的改善,处于深山区的电厂成了人人眼热的好单位,一些市里的领导要把家属子女往厂里塞;临时工呢,纷纷找关系走后门,都想转正。艰苦创业的劲头丢失了,攀比享受的风气滋生了,相互扯皮,纪律松驰,人浮于事,效率低下。刹不住攀比享受之风,这不等于大坝垮掉一样吗?建一座大坝容易,要刹住居功享乐之风难那!我需要你来救厂。
妻子说:你越说我越糊涂,救不救厂,怎么救厂是你厂长的事,我一个不识字的临时工怎么做得了这么大的事。
丈夫说:救厂还非你不行啊。你想,那些要职务要待遇的人,那些喊冤叫屈的人,那些要塞进家属子女的人,那些找关系走后门的人,找我来了,找到我办公室或咱家来了,当他们看到你,在电厂筹建时就来做工的厂长的妻子也是没有安排工作的临时工,他们的那些话还说得出口吗?所以,是你救了我也救了厂。所以,厂务会上是别人提起要让你转正,而我投了否决票,以致于你直到离开电厂也没有转正。你很委屈,就痛痛快快地骂吧!
妻子张了张嘴,眼看火山就要喷发了,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骂出来,只是咳嗽了几下。
丈夫说:那些年一起做事的老工友都还记得你,经常念叨你哩,厂里的职工花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可你的名字早已刻在工友们的心坎上了。
静默了好一会,妻子若有所思地问:假如当时转了正,职工花名册上是有我的名字,可工友们的心坎上却没有我的名字了,是这样的吗?
丈夫说,应该说是这样的!
妻子说,谢谢你,老头子,也是你救了我。
这回轮到丈夫摸不着头脑了,妻子却转怨为喜,竟有些得意了。她说: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一件大事让人家瞧瞧。以前你老是说我没文化,做不了大事,今天却做了件大事,做了件那些已经转正的人,甚至是当厂长的人,做工程师的人都做不成的大事——救了一整个电厂呢,工友们还记得我,死也无憾了!
丈夫说,不怨我骂我了?
妻子说,谁欠谁,谁救谁呀?来世还做夫妻,来世再建一座电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