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雪花飘起
兰缩在被窝里,把自己蜷起来,像一只躲避寒冷的猫。而且,现在,她还是一只饥肠辘辘的猫。
她把头完全蒙在被子里,耳朵却竖起来,像一条弯曲的线,透过虚掩的门,穿过傍晚里惨淡的阳光,停留在大门口。亮子说今晚就会回来了。她已经两顿没吃饭,胃早就在抗议了,就在刚刚肠子也开始纠结,风还不失时机的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她仅露出来的头发边盘旋。
亮子出车前,家里仅有两百块了,兰昨天把剩下的一百块也捐给了麻将馆。炉子可能上午就灭了,她懒得去管,如果没得吃,暖和了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做个饿死鬼?她从昨晚到现在,十几个小时一直在和被子、床单较劲。现在,她不由的想,要是她饿死了,冻死了,明天会不会成为这个县城的热点或者笑柄?
亮子回来的时候,兰昏昏睡着。他轰隆的一声推门进来,惊了兰。兰不顾光溜溜的身子,跳起来就搂住了亮子。
咋?又没钱了?亮子推开兰,褪下像黑炭一样的衣服。
兰撇撇嘴,两百块钱管个啥用?我啥也没买,才挨到昨天。
亮子瞪了一眼兰,从内衣里掏出六百块,又从鞋垫下抠出两百来。走到炉子边,提起茶壶,发觉是凉的,眼睛才扫过来,兰赶忙三下两下的就穿好了衣服,屁颠屁颠的给亮子热水去了。
亮子在热腾腾的肥皂水里站起来,身体的渴望便也像这水一样滚沸开来,两具身体的炽热瞬间便温暖了这间小小的屋子。当夜幕挤跑了墙角的最后一抹光亮时,兰正趴在亮子结实的胸脯上,楚楚可怜的说,亮子,我还没吃饭。
两个人去门口的饭馆简单吃了点炒饭。有电话打进,兰接起来,是麻将馆的老板娘。说有几个朋友刚过来,三缺一,能否去凑个场。兰用眼神试探亮子,亮子点了头。
麻将馆就在城东,老板娘是个离了婚的女人,生意好的出奇。城里这样的地方很多,但兰和亮子喜欢这里,老板娘人大方,热情。
城东虽然比较偏僻,但霓虹灯的闪烁依然像阳光一样,照耀着兰和亮子。一个小时前濒临死亡的感觉荡然无存,兰感觉这夜晚也可爱了不少,她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老板娘远远的看到兰和亮子,很是亲热的迎过来,哎呀哎呀,这么冷的天,要不是几个朋友非要玩,我可不好打扰亮子休息。兰子被老板娘手拖着,暖乎乎的。
兰坐下,看了看亮,有些不好意思,要不,你先玩几圈?
看亮子没反对,不舍的站起来,搬了椅子,挨着亮子,坐下观战。
老板娘沏了茶,端过来一盘瓜子,便扭过身子看电视去了。亮子今晚手气很背,什么出去都放炮,几圈下来已经输掉一百多。兰不敢出声,这个时候的人脾气都很大,说不好就被咬一口。反正时间还早,说不定会有翻身的机会。
赌博的人其实都有经验,那就是一般输了半场以后,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为什么呢?越输越没底气,胆子越小,胆子小,牌堆在手里不及时放出去,到最后,手里捏着的全是放炮的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有,但太少了。
亮子此时就是这样,看着手里十四张牌,拿起八万又放下,九条也不敢放,北风没见过,更不能放,那感觉真是比自己跑车遇到险路还发愁。兰在旁边看的急啊,三人都等着你出牌,你别老半天憋不出一个子。直接拨开亮子的手,抽出九条放了出去。下家吊九条,胡了。
兰被亮子闷闷的一句滚开躲到一边生气去了。
屋子里此时如入云端,烟雾缭绕,从屋外看,定跟遭遇了火灾一般。四个人,四张表情,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有奋斗意义的工作。
十点以后,亮子终于还没打破不胡一把的记录,心甘情愿的让给兰。兰早忘了之前的训斥,叮嘱亮子在屋子里床上睡会,自己迫不及待的投入战斗。
对兰来说,这就是一场战斗。时机把握的好,完全有可能反败为胜,反之,就会一败涂地。她的经验就是无论输赢,一定要沉着,冷静,不得张扬。太嚣张的人往往在不经意间就落了下风,跟做人一个道理。
兰第一把就自摸了,这让她在心底暗暗的兴奋了,昨天的晦气终于吐出来了,其他三个人有些不高兴,老板娘接过提成的十块钱,喜眉笑眼的,她只高兴自摸,只要有自摸的,她就有提成,至于最后输赢胜负,她叹息或者开心都只不过是猫哭耗子罢了。
兰在十一点的时候捞回了本,这个时候撤是最稳妥的,可那麻将就像吸铁石一样,紧紧的吸着兰的手还有心。牌友也好像未尽兴,意思要玩个通宵。兰心想,亮子刚睡着,再让他睡个把小时,自己再赢几把,然后借口明天有事,撤军。
兰上手这边牌友牌风差劲,落一张牌,仿佛是石匠扎了一锤子,震得桌子都在跳。以兰的脾气照往常早招呼了去,可现在,兰正得意,牌打的也像牌友摔牌一样的随心所欲了。就像这一把,本来是卡八条的,对方出了一筒,她忍不住就对了,然后吊起了九条,起了白板后,又换成吊白板。结果,对方摸到八条,看都没看就打出来了,把她气的只偷掐自己的大腿。
亮子被一泡尿憋醒了,兰在这个时候已经又回到十点多的状态。而此时,下手一个牌友不干了,说明天还要上班。老板娘打着哈哈,瞄了瞄手里的钱,也说,不早了,明天再玩。
这个晚上,兰和亮子没了从鞋垫里抠出的两百块。吃饭十六,捐献给麻将馆一百八。
兰和亮子三天没开锅,麻将馆管吃管住的。老板娘跟亲姐一样,吃啥给买啥,把兰和亮子感动的,随叫随到,有时候两张桌子,两个人上。按馆里的说,他们两口子就是:铁搭。
说两口子,其实两人并没有结婚。兰因为丈夫房事不利,公婆迁怒于她,耽误了绵延子嗣,亮子因为生意失败,妻子痛恨他无力养子,两个失意的人暂时在一个屋子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麻将馆是个好地方,人多,空气自由,言谈专一,关上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麻将经。兰和亮子在这小小的方桌上仿佛找到了尊严,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跟所有的人一样,只要你有钱,就不会被人轻视。
兰和亮子在第五天,口袋里就只剩下五十块了。兰有了上次的经验,说什么也不往外掏这五十块,不然真做饿死鬼么?
亮子又跑车去了,接下来的几天,兰没主动去老板娘那,老板娘倒是像时钟一样准点,只要三缺一,就会打电话给兰,兰有些尴尬,支吾几声,想要说了不去两个字。老板娘不等她说出来,就善解人意的说了,这几天你背了点,也该过了背的点了,过来,姐给你拿点,让你翻翻本。
兰很是感激,好像回了家的感觉,不仅凑场子,连零碎的活都帮着干了。
亮子的老板家里出了点事,亮子再回来的时候,只拿了五百块,并且说失业了,老板的车兑出去了。
除了还老板娘的钱,兰和亮子还剩下一百五,两人商量着还完钱,就回家。终究,还是没敌过老板娘的挽留,依然背,依然掏的口袋里分文不剩。
她惴惴的又跟老板娘借了一百块,结果还是没挨到天黑,欠了十五块,牌友咄咄逼人,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和气。她听了几句刺耳的话,没反驳。然后,她很是不安的站起来,说了句,下次,等亮子跑车回来,我就来还钱。
兰没好意思抬头,其实借钱的人不只她一个,欠钱的也不只她一个,她本不必这样好像多么丢人一样,可兰心里局促的很,不仅仅因为自己说了句没底的话,更是因为老板娘借钱的时候说了句,这几天她手头也很紧。她看见老板娘的脸,如经了雪花的冬天。
老板娘的脸的确不似先前那般红艳,淡淡的表情,勉强弯起来的嘴角,送他们的时候,客套的很,兰,亮子跑车回来,还来啊。话音未落,人便蹬蹬的窜上了楼。
过了十月,天气越发的冷,兰提了提衣领,手挽上亮子的胳膊,亮子的表情有些落寞,这个冬日晚上的空气稀薄的让人要窒息,亮子很想发脾气,兰也是。
兰说,亮子,我们好好过日子吧!
亮子不说话,兰松开他,更紧的拉拉衣服,把一只手放进另一只手的袖子里,用胳膊肘抵了抵亮子,亮子,过了这个冬天,我们结婚吧!
雪花在这个时候飘起来了,轻轻的,好像怕惊了什么人。白白的,像一幅布,转眼间,就将这黑夜铺满,两个人,一深一浅,渐行渐远,在这暮色里,逐渐消失成两个点,那么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