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短篇小说）《作家选刊》

黑妞当妇女队长的时候，正是三十七、八岁年纪。那时农村妇女还穿大襟布衫，黑妞的碎花花大襟布衫短短的，小小的，从脖子到左边胳肢窝，五个盘盘扣一扣，细条条的身材就凸显出来了：胸脯向前挺，屁股向后翘，中间的腰就显得格外细长。走路时一扭一扭，把周围的男人都扭得心慌意乱。

生产队上工铃声一响，黑妞就领着一群青年妇女上地。她们一色色扛着锄头或拿着镰刀，一溜行，从谁家门前走过，扭成“一二一，一二一”的式样，很是精神。下工也是这样，一色色的年轻女人，厮跟成一溜行，一扭一扭从人家门前走回。黑妞自然是拔尖的，她们身手敏捷，干活利索，生产队有什么拿紧的重要活路，都让她们去突击。比如给棉花打药呀，割麦呀。而那些年老的，劳力弱的，腿脚不利的，自然不跟黑妞厮跟，黑妞也不爱领她们。

黑妞领着一群年轻女人在地里干活时，是她最快活的时候。休息时和男社员绊跤，打的一翻一咕碌。趁乱处，你摸我一把，我捏你一下，嘻嘻哈哈，什么乏呀累呀都烟消云散了。黑妞还爱搞恶作剧。有一次她们透过厕所的玉谷杆笼，偷看郭老汉如何尿尿。然后一群人在中间比比划划，把郭老汉搞得非常尴尬。避开男社员，黑妞还学男人站着解小手，结果把鞋也尿湿了，大伙又是笑的要死。有一次，黑妞在地里干活时月经来了，顺裤腿往下流。她跳进沟壕，顺手薅下一把水草，夹到两腿间，顶了一个上午。从那以后那个妇女月经来了，都说，尻壕子夹草了。

可是黑妞一回到家里，笑声就没了。黑妞的男人老程，比黑妞大七、八岁，一天到晚阴着个脸，好象谁挣他二升黑豆钱。黑妞见了他，就象老鼠见猫。村里人称他们的婚姻是“火炭婚姻”，两人因“火炭”而结合的。

话说当年老程是国营农场的一名工人，每天给猪煮食烧木柴，产生大量的火附炭。用水浇灭，晒干保存，冬天可以用来取暖，人们习惯叫作“火附炭”。因为当时没有煤，市场上的木炭太贵，一般人买不起，只有政府机关和有钱人才烤得起炭。农民平时做饭都是烧秸杆、树叶，连玉米芯都舍不得烧，那是留到冬天烤火取暖用的。那时黑妞住在离农场不远的村子，经常去农场挖火炭。老程不制止，还帮着她往筐里装。时间长了，黑妞的母亲感激老程人心好，又是工人，有一份工资，就把黑妞许给老他。所以村里有人称他们叫“火炭婚姻”。

老程后来离开农场，下放回家，黑妞自然也跟着回来了。结婚后，黑妞不歇气地三年一个三年一个，一连给老程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村里人都很羡慕，说他们的光景是油和面。的确，一是因为他干着队里的饲养员，二是老程的堂兄又是生产队保管，三是住队干部经常派在他家吃饭。黑妞不但地里活麻利，做饭也麻利，所以每有驻队干部，都派在他家吃饭。开始，老程觉得是一种荣誉，无上光荣。时间一长，老程发现，妻子和驻队干部眉来眼去，夜里就打黑妞。老程打黑妞时下手很狠，总是在夜间，孩子们都睡下后。他用放牛用的皮绳，醮上水后，照住黑妞的屁股和脊背，一下一下抽。但吵过打过，第二天黑妞还是老样，该说了说，该笑了笑，见了男人照样打情骂俏。

村里经常有驻队干部，都和黑妞关系很好。但驻队干部毕竟是走户跑户，黑妞在村里还有几个固定的相好。其中一个地主子弟名叫顺生，长得高大帅气，30多岁了还娶不下媳妇。从后岭上搬下来后没有住处，黑妞就让他住在自家的窑里。瞅势老程不在，两人就“鼓动”到一起。黑妞阶级觉悟很高，开会时爱发言。驻队干部老曹有意培养她当大队妇联，但在发展黑妞入党时有人提出质疑，说黑妞是两面派，对毛主席不忠。老曹问，此话怎么说？那人说，黑妞白天喊毛主度万岁，黑夜却和地主子弟睡觉。毛主席让我们贫下中农翻身，黑妞却自愿让地主子弟压在身子底下。这不是对毛主席不忠吗？这件事就此作罢，黑妞就只有当妇女队长。

黑妞长得俏，月白色的洋布小袄，尿素布袋做的黑裤子，穿到她身上，就显出一种妖媚。别的女人都梳两条长辫子，黑妞却留着剪发头。走路时一甩一甩，杨柳摆风似的。村里的男人都喜欢她。这让老程很不放心，同好劝他说：“娃子女子都一大堆了，管她呢？眼不见心不乱，要知道，你年令大，腿又不利索。”但老程说：“她嫁给我了，还嫌我球大？”就总是想不开。他轻易抓不住妻子把柄，抓住了就往死里打。

都说黑妞裤带松，村里有个叫小蝎子的，也想占黑妞便宜。有一次他趁黑妞正在和面，就上前动手动脚。谁知让黑妞按翻在地，捋了两擀杖，骂了一顿，红着脸跑了，再也不敢缠黑妞了。过后有人问小蝎子，黑妞怎么骂你，小蝎子说：“她骂我，‘看你那?形可好，样子可稀，生就的柳木人，还想拄檀香木拐棍？’”从此村里人骂人，又多了一句俗语：““看你那?形可好，样子可稀！”。

老程对黑妞狠，黑妞就对孩子们狠。她打起她的大儿子来，让他下跪，还不让叫唤。黑妞家法严，孩子们听话。每逢周日，孩子们放假，必须上山拾柴禾。孩子们上山的时候，不准穿鞋，打着赤脚，手里掂着鞋，回来时背着柴禾才准穿鞋。也难怪，那时做一双鞋，得四五天，还缺少面料。

那时生活用品相当紧缺，象火柴呀、肥皂呀，碱面呀都得开后门。买不到火柴就用火镰。黑妞交际广泛，她不但和驻队干部老曹关系好，还认识了老曹的妻子高桂花，高桂花是百货公司的营业员。逢年过节，黑妞都要带上农村里的稀罕物去看高桂花。因此别人买不来的东西她都能买来。黑妞看医生也不必花钱，她认识县医院的大夫。黑妞去供销社买毛巾买布头，售货员都愿意为她效劳。邻居们有时买不上东西，都托黑妞。

老程勤快能干，家门前的柴禾绊子总是摞的一棱一棱，场院的地总是扫得能照见娃娃。他不但地里活干得好，还会干许多妇女活。比如纺棉花，织布，经线子等。他的本意是想帮妻子多干些，劝女人回心转意，不料女人有更多的时间在外边胡搞。

最后老程得了一种叫气鼓症，就是现在说的肝癌。据医生说是由生气引发的。一年以后死亡。死时刚刚50岁。

老程死后第二年，土地就下放了。黑妞领住几个孩子拚命干，两年后就盖起三间房子，第三年就给大儿子娶了媳妇，随后又把大女儿发落出嫁。当了婆婆的黑妞，依然是拾掇的头光脸净，浑身上下利利索索，依然是爱说爱笑。同令人说她“老来俏”，她就自嘲“老来俏，老来俏，老来不俏没人要嘛。”黑妞的儿女都怕她，很听她话。但不料娶的儿媳妇却很利害。儿媳妇经常指桑骂槐，摔碟子拌碗，有一次还抓住婆婆的奸情，大骂一顿。

黑妞受到儿媳的制约，行动处处不自由。村里人说，黑妞守不住了，早晚要嫁人。最后经人介绍，黑妞到洛阳找了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干部。老干部有退休金，生活很富裕。儿媳知道后，又是大骂几天，说黑妞丢人卖怪，老不要脸，一辈子欠汉子。挡住黑妞不让走。黑妞最后偷着跑了，连一件家常衣服都没带。黑妞嫁到洛阳后，村里人都传说，黑妞这回可享福了，天天早上喝油茶，吃油条。喝油茶，吃油条，当城里人不是美死了吗？

据说，嫁到洛阳的黑妞也不自由。那个退休老头大钱不让她掌握，只给她一些生活费。但黑妞会伺候人，她把城里的老头子伺候的很妥贴。黑女后来想回来看看，几次请假，老头都不准。儿媳妇还在村里晒派婆婆，说，婆婆这次嫁了个‘白胡子老汉弯弯腰’，不值！”后来村里人骂人又多了一句，“看你象个白胡子老汉弯弯腰。”

黑妞在城里给人看自行车，还捎带卖些小物品，攒了一些钱。她还是掂记着老家，惦记着孙子。前些时，大孙子结婚，黑妞偷偷给捎了2000块钱，没敢让儿媳知道。

黑妞还是想回来。有村里人去洛阳见到黑妞，她说等老头子死了，她还要回来。儿媳妇要是不愿意，她住她原来的烂窑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