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导读依珍知道,在她生存的路上,还会遇到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角色,老太婆只是其中一个。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活着,一直走下去。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那样强烈的求生意念。“活着”,她告诉自已“一定要活下去”。这是个灰蒙蒙的下午,依珍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样的坏天气里失去年轻的生命。虽然她在许多人眼里无足轻重,甚至是死了的好,但她的父母疼爱她,女儿依恋她,她也离不开他们。
依珍觉得有些头晕,舌头也麻麻的,心里知道不妙,但还告诉自己:“镇定,千万要镇定,不就是有些头晕么?有什么大不了?以前也常有的。”她找出一盒清凉油,抿了一大块,使劲涂擦在太阳穴眉心和鼻孔里,霎时,她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凉。
她走到水盆边,用肥皂洗了三遍手。望着满手的肥皂沫,她心里猛的敞亮起来。“肥皂,喝点肥皂水兴许有用!”
顺手操起井边取水的小碗,依珍把一小块肥皂含在嘴里慢慢的嚼,满嘴软乎乎油腻腻的泡沫散发出些微臭的味道,弄得她好难受,她一伸脖子,直着喉咙吞了下去,又舀了一大碗水灌进嘴里。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教导她,要喝白开水,不能喝生水,肚子会长虫子的,她从来都是那样做的,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胃里一阵翻腾,她弯下腰,想呕,却吐不出,眼泪倒先涌了出来。
她又强忍着吞了几口生水,觉得嗓子眼儿里满满的,她用手指抠压着喉咙,一阵眩晕袭来,赶紧靠在矮墙上,眼一闭,嘴一张,吐出许多水沫来。
口里、鼻子里满是刺激的肥皂味,她濑了濑口。
过了一会,她定了定神,坐在小板凳上,再次掰下一小块肥皂放进了口里。这次的味道仿佛不那么刺激了,可一样难以下咽。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喝下去,再难喝也要喝,否则小命就不保了。
她直起身,仰起脖,闭上眼睛,努力的撑开喉咙,又把半碗凉水和着满嘴的肥皂沫一起往下吞,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强大的力量,如火山爆发时的翻腾感觉,把一切都倾出体外。
这样的动作,她又重复做了三次,肚子里头终于空荡荡的了,脑袋虽晕,意识却比刚才清醒些。她想站起身来,但腿有些软,再次跌坐在小板凳上。
等她觉得舒服些了的时候,她用满盆的清水细细的洗干净脸。依珍知道身后有双狐疑的老眼正盯着,她转过身去,平静的与那个人对望,彼此目光里的味道是心照不宣的。她不能乞求那人的帮助,徒劳,而且还会被那人当作笑料挖苦她一辈子。
她再次把清凉油涂在脸上,一阵风吹过,她清醒多了。
依珍回到屋里,随手捻起一本书,静静的低下头,满眼都是些陌生的字符。“还有什么?”她问自己,“还要再做些什么?”
母鸡咯咯答答的从竹罩底下飞出来,在她腿边溜达。她无心理会,只是怔怔的看着。母鸡朝着她叫,一声强似一声,好半天她才想起母鸡应该是饿了,丢出几把稻子。许多鸡涌了过来,咯咯叫着低头争食。望着满地攒动的红冠子,她忽然就笑了。
“还有鸡蛋么,蛋清可以解毒,可以养胃,对!书上就是这么说的”。她抓出一只鸡蛋,磕破个小口,使劲吮起来。软软的、凉凉的、粘粘的,还有些微微的腥。当那滑溜溜的蛋清钻进了喉咙,她再次呕了出来。
她刷了牙,牙膏的清凉气让她觉得心里好舒服,以前好像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接着她又喝了枚生鸡蛋,慢慢的吸吮着,这次,味道顺当多了。
她静静的倚在床上看书,书的名字叫《做人与处世》。
看着一张张贴着画皮的脸,她居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想起了背后的老眼,不但有怀疑,应该还有紧张、懊恼和幸灾乐祸。那种眼神依珍早就熟悉了,她不能忘记老眼的女主人在打鸡骂狗、诅咒女婿媳妇和有一言之隙的邻居们不得好死时眼里跳跃出来的光,一闪一闪的,像极了鬼火,妄想着把一切不顺眼的生灵吞噬。
又过了许久,座钟敲响了,她抬眼瞧瞧,已是晚上十点正。“丧钟为谁而鸣?”她问,“反正不是为我”。
谢天谢地,此时离她误吞洒了农药的地瓜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她挺过来了。
如果她今天吭一声,那她永远都抬不起头。依珍不是不了解她,那个瘦弱枯干的小老太婆,眼里的光是可以杀死一头大象的。老太婆一直用尖厉的眼或近或远的觑视着她,最喜欢看的就是她的狼狈模样,但依珍不乐意。今天,依珍用年轻的生命与她打了一个赌,她宁可死去,也不愿在她跟前丢人。如果她死了,老太婆会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蠢媳妇是因为馋嘴送了命,可她还活着。
依珍不是不了解她。她曾经是这个家里的慈禧太后,鼓励儿子教训女婿,支持女儿辱骂媳妇,她调唆着女儿闹离婚,教导着儿子揍老婆,这一切全是她的功劳。她初为人媳时曾经吃过一些苦头的,所以,她定要把受过的罪在新一代的身上补回来。年轻的依珍已经多次领教了她的厉害,她是那样的人,如果她有一根能烧的柴火,她就会想方设法的取笑那些跺脚取暖的人,在人家跟前摆摆富家的谱;如果她连一点可烧的资本都没了,她定会热烈的思念起那些穿得暖暖和和的人,真挚的问候起人家的祖宗八代,再诚恳的祝福他们全都不得好死。她也有几个美好心愿:期盼着儿子能发大财,甩了黄脸婆,再找个才貌双全的好媳妇唯唯喏喏的侍奉她,还要给她生个大胖孙子;期盼着女儿离婚后再嫁个丰衣足食的好老公,金龟婿还要对她毕恭毕敬。可是,她还在期盼,梦想与现实总是相差一截距离。女婿生前,她常撇着嘴角这样告诉人家:“穷得裤子遮不住蛋,还有脸活着,要是有一点人性,早该一头扎进茅坑里,死了还能肥块地。”女婿虽然没有死在厕所里,毕竟也如了她的愿,她又耷拉着脸向人家诉说女儿的不幸:“可怜她年纪轻轻带俩儿子,谁来帮衬一把哟!都是些狼心狗肺的”。现在,她把眼光瞄上了媳妇。新社会的媳妇猪狗不如,这是她常说的,可她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过上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淳朴憨厚向来与她不搭边界,她有着农民土著惊人的骄傲,那种骄傲在外人看来难以理解不可置信。
依珍知道,在她生存的路上,还会遇到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角色,老太婆只是其中一个。但无论如何,她都要活着,一直走下去。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吃早饭时,她们又坐到一张桌子旁。她望着她,她也望着她,谁也没吭声。
头顶上的天依然是阴沉灰暗的,而依珍的心却灿烂明媚的如同初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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