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深蓝

第一幕：开场

墨绿，出生在南方一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十八岁以前，墨绿的瞳孔明净如水。这双明眸似乎是用来观看周遭的一切，是非对错。可是，它天生含有抑郁的物质，甚至是非常抑郁的物质。不善言语，不善手工；喜欢做梦，喜欢乱想。她是一个习惯传播快乐隐藏忧伤的孩子，光线穿透玻璃，葱郁的植物以及含苞待放的骨朵会让墨绿眉眼如花。散场的旧电影又会让她忧伤丛生，蔓延在沉浮的空气里。

写字，回忆，睡觉，慢慢消遁的过往。心思缜密的人多半属于活得辛苦型的。墨绿也是这样的。隐藏是需要修炼的动作，把自己关在封闭的空间里，身陷在暗黑的旋涡里。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害怕别人看出自己的悲伤，洞察出自己的怯懦。

墨绿的父亲是一家私营企业的老板，在当地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像所有的父亲那样，特别疼爱自己的女儿，不过抽烟很凶，喝酒上脸，但在墨绿看来，他是个好父亲。

墨绿的母亲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在她看来，墨绿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或许是隐藏太深的缘故，又或许是不擅长言语的缺陷，使得墨绿成为一位合格的倾听者。

看着镜子里那张虚脱的脸。其实你并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般坚强，墨绿自言自语道。窗帘紧闭的逼仄房间里，泪水终于还是像断了线似的滑落下来。

十八岁的那年，墨绿的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情。父亲出轨，母亲绝望。八月的搬家，原以为生活会越来越美好，只是，当刺鼻的油漆味扑面而来时，颤栗地差点跌倒。

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从来不去凑热闹，取下机器上面的防护罩，一台新的液晶电脑。生活似乎就应该是这样平淡地流淌下去，只是我们都不是救世主，无法建构理想的生活。

那段日子像做梦一样。父亲经常不回家，有时三更半夜地回家，躲在衣柜里面。墨绿觉得父亲很可怜，更觉得他丢脸。墨绿不敢多问。母亲是爱父亲的，墨绿知道。

那些发生在八月的事情仿佛是褪了色的旧电影，散场之后终究会像野草一样被时间无尽地焚烧而过。在墨绿离开的一周后，人们便不再对父亲的肮脏事件议论纷纷。剩下的只是母亲的四处寻找和日渐消沉的的父亲，没人过问，也没人关心。

倦意袭来的时候，铁轨两旁灯火阑珊的人家。想起理想的生活，是一个人去东京铁塔看日出，去威尼斯水城看电影，去巴黎边喝咖啡边写信给远方的朋友。而眼前的情景只让墨绿感觉到黄昏的存在。没有晚霞。

走了很长的路，终于看到那条铁轨。一列很破旧的火车从墨绿的面前开过，墨绿竟出奇地没有作出任何举动去阻止尾气对她的侵袭。第一次如此刻意，竟是心灵的震撼，差点喜极而泣。路过的有许多零散的人家，横七竖八地一排排卧在那里。还有，好多几近干枯的树木，墨绿感觉不到生命的热烈。大片的农田还有果园，看似荒凉，却感到莫名的亲切。墨绿站在铁轨空旷的空地上，风吹动她的长发。这样的感觉，墨绿已经很久不曾体会得到。

墨绿觉得人要在一段时间的平淡之后让自己有一次心灵的震撼，然后才可以继续。蔚蓝晴朗的日光下，仅有的两千元现金，一张通往上海的火车票。这一天是墨绿的十八岁生日。

坐上了驶往上海的火车,像是有个幕后黑手在背后操纵着墨绿，一切显得简单从容。墨绿突然觉得恐惧，毕竟是第一次一个人坐上陌生的列车去往陌生的目的地。墨绿的旁边是个白白净净的男孩，看上去不爱说话。墨绿竟主动搭讪起来，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

恩，我离家出走了……呃，你呢？男孩的声音很有磁性，很好听。

我……一样吧！墨绿把脸转向窗外，不希望别人知道她的脆弱。

男孩递过来手帕纸，墨绿知道男孩还是洞察了她的伤心。

也许，墨绿和男孩都是寂寞伤感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

良久的沈默。

第二幕：迷藏

上海，终点站到了。

乘客们陆续下车。墨绿是和男孩一起下车的。两个人的行李都很少。只有一个包，墨绿的包是白色，刺眼而纯粹；男孩的包是黑色，神秘而阴暗。

终究是要分别的，彼此都知道。转身离开，不同的方向。渐渐，远去，模糊，消失不见。

墨绿忽然想起忘记问男孩的名字了。回头，不见人影。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旦错过就很难再。

陌生的城市，墨绿有点失望。原来所有的城市都一样，无非按物欲横流的定律存在着。

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墨绿习惯了随性。选择了地铁站，这充满无限诱惑与惊喜的地方。地铁站的人来来往往，墨绿心想，应该是很墨绿全的吧；毕竟人多。

白天，墨绿带着手提包去市中心转悠。观看不同的风景，遇见不同的人，发生不一样的故事；然后，夜间写着自己的文字。耳朵上永久地塞着耳机，循环播放着Penny在2006年秋天推出的专辑《一个人的行李》。繁华纷扰都与墨绿无关，她只想记录自己的故事。

墨绿是不贪睡觉的家伙。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左右，清晨的七点到十点。那段时间，墨绿的灵感源源不断涌出，文字陆续被报纸杂志刊登。后来，有杂志社给墨绿打来电话，约她谈关于出书的事宜。

咖啡吧。杂志社派来的是个年轻的男人，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看得出是大学刚毕业不久。人长得相当不错，清秀的面庞，谈吐风雅。墨绿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墨绿答应全力配合出书的各项事宜并答应在该杂志做专栏。墨绿的文风一贯地清冷哀怨，诠释着生命的无常与爱情的背叛。她希望可以通过文字遇见和自己一样的孩子。

那个男人留下了号码。

后来，墨绿搬进了那个男人的家。那时，墨绿19岁。

两室一厅的小巧，是墨绿喜欢的。干净雅致的房间，墨绿有种家的感觉，很是幸福。

那个男人叫深蓝，墨绿决定搬进他家的前一天知道。

墨绿的生活环境不错，稿费也一天一天地多起来。而，深蓝也在认识墨绿不久之后晋升为副主编。深蓝对墨绿很好，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爱护有加。

深蓝下班后便早早地回家，两人时常在一起交流写作心得。墨绿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这些都与自己的那个家庭无关。墨绿为了不让深蓝担心，丝毫没有提及离家出走的原因。墨绿知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里，深蓝是她唯一的亲人。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流淌着，带走了墨绿的稚嫩与纯真，带走了深蓝的疲塌与烦躁。

墨绿又在着手写一部小说，以自己为主人公，记录了她与一个男人从相遇，相识，相知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故事。期间的点点滴滴，都以一种美好的姿态出现在这部作品里。

深蓝对墨绿就像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一样，付出不求回报。这种类似哥哥妹妹的关系就算再和谐，也不能创造出永远在一起的神话。他们都知道。

夜色很好，墨绿抱着芭比娃娃静静地靠在窗前。芭比娃娃是深蓝买给墨绿的，因为她一直梦想着自己可以像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一样被很多人爱着。墨绿知道，自己的梦想只可以对深蓝说，因为只有他懂。偶尔，把头探出窗外，桂花香扑面而来，墨绿觉得这是生命的存在。门铃响了，是深蓝回来了。满桌的饭菜，飘溢着诱人的味道。开门关门，接过外套。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餐桌不大，仅仅够两个人坐下用餐的。面对面地坐着，深蓝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没有食欲。终于，他放下筷子，一脸严肃地对墨绿说，我要结婚了。墨绿感觉到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并不开心。

墨绿被什么噎住了。深蓝倒水，墨绿咽下。

墨绿有些错愕，压抑着满腔的好奇和难过，假装开心地笑着，我知道，深蓝一定会幸福的。

深蓝没有再说话，墨绿也没有。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脸地沈默。

墨绿注定是要离开的。或许从她决定搬进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天色还未破晓，墨绿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那些深蓝买给她的东西都整理好，留在了房间里。在关自己房间的门时，无意间瞥见了芭比娃娃，那个陪伴她很久的生命。墨绿悄悄走过去，又亲吻了一下芭比娃娃，芭比，再见，我要走了；以后，你要替我照顾自己还有深蓝了。

经过深蓝房间的时候，轻轻地道晚安。墨绿第一次体会到天亮说晚安的滋味，很不舒服。

墨绿要走了，真的要走了，再见了，深蓝，你一定要幸福，墨绿自言自语道。

深蓝起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墨绿的离开，是他意料之中的。只是没有想到一切会这么突然。

客厅的电视机上，墨绿色的信笺。

To：深蓝

我走了，带着你给的全部幸福离开。我不想留下你给的幸福，所以请原谅我的任性。我想要一直背负着你给的幸福，走自己的路。陌生的城市里，是你给了我家的感觉。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我知道你很疼我，不会开口让我走。但我知道自己终究是要离开的，是要说再见的。不要找我，深蓝。我知道你一向是来去自如惯了，从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你一定会幸福的。

From：墨绿

深蓝扔掉信笺，冲出门去。

墨绿离开了，真的离开了。地铁站，书店，咖啡吧，那些经常去的地方她都不在。

列车发出鸣笛声，是该走了，真的该走了。再看一眼这个繁闹的城市吧，墨绿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墨绿依依不舍地上车了，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很靠前。顺着窗外的人流望去，没有看见深蓝的影子。拉上窗帘，墨绿落泪了。深蓝在列车尾部焦急地张望，注定擦身而过。

深蓝在婚礼上逃跑，丢下新娘一个人面对众人的目光。没有人知道原因。那个和深蓝结婚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墨绿的存在。她总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深蓝说什么就什么。

第三幕：重生

墨绿坐了很久的列车，头有点晕。风尘仆仆的人们，四处流窜。这些人都是墨绿笔下的生命，上车的，下车的，来来去去。墨绿的目的地仍旧是终点站。

青岛。阳光很好。

墨绿的银行卡里有一笔不小数目的存款，卡是深蓝替她办的。沿着火车站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一家面朝大海的宾馆。墨绿打算在这里逗留一个月。

放下行李，安顿好一切，墨绿一个人去了海边。她坐在偌大的沙滩上，想起了日渐年迈的母亲，想起了疼爱自己的父亲，想起了无微不至的深蓝……

墨绿放声大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

离家这么久，没有人知道墨绿有多想家。有深蓝的日子，墨绿是幸福的。可是，现在墨绿又是一个人，寂寞来袭时最想拥有家人的陪伴。

墨绿的母亲，埋着伤心，整天念叨着墨绿；一天比一天憔悴。经过那么久，墨绿已经不再讨厌父亲了。她知道，每个人都会犯错，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宾馆，眼前的房间，很是生疏。之前刚来过的，现在竟一点印象也没有。墨绿之于它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意义呢？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

对着镜子，越发觉得容?暗淡无光。忘记是谁说的，十七岁以后，开始衰老。而墨绿现在已经十九岁了。突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是明晃晃的东西。手链，是深蓝买给她的。

深蓝没有上班，假期还未结束。他向杂志社请了一个月的假，社长答应了。

墨绿的生活总是凌乱，这并非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墨绿看来。夜幕降临，这是稀疏平常又司空见惯的。墨绿的指尖蠢蠢欲动，每每，这个时候。仿佛已经成为一种定性。

但墨绿始终不明白，当初选择去上海，然后又悄悄离开那里的理由。

墨绿只是个过客，这个意义和在上海的重合，墨绿细细地折叠起这样的记忆。然后，收藏起来。墨绿看着来往的人群，一如当初到上海之后的那般情景，出奇一致。墨绿不禁感到悲哀。她知道，自己只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停留一个月。期间，相交或者相离只是偶尔。

墨绿很少下楼，只是叫外卖，一天四次。惯于晚间习作的孩子，是不能空腹的。

墨绿还在写自己的小说，和深蓝有关的那个故事。已经接近尾声，墨绿更加卖力。墨绿想过无数的结局，还是不满意。从提笔的那一刻起，便是无题。墨绿总觉得过多掩饰都不过是无里头的玩味。墨绿想，或许结局出来的时候，主题也会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

尘世间，珍贵的人和事总是按照负无穷的数学运算递减。美好的终归是有限度的。那些本以为一直存在的某些人，某些事却在一转身一回头的刹那就不复存在了。

柳莺啼啭，鲜花簇拥，大自然时刻不忘鲜活。这些生命总是带给墨绿感动。深蓝在新浪博客上发表寻找墨绿的文字，在显眼的地方登出寻人启事；然而，最终还是杳无音信。

墨绿是看不见这些的。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像处在密闭的牢房里一样。偶尔，墨绿捧着最喜欢的咖啡伫立在窗前。那是个不高不低的角度，既可以看得见车水马龙，又有一种朦胧的感觉。其实，这样的感觉很好。

墨绿和送外卖的女孩关系很好。每次在她进门之后，都有这样一段短小精辟的对话。

墨绿，还在写你的故事吗？

恩，对啊。你又给我送精神食粮来了。

你可要多吃一点儿……身体好，才能写出精彩的文字呢！

谢谢你。对了，最近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没什么特别的。

天气不错。

恩，是的，不错。

深蓝开始上班了，和没遇见墨绿之前的自己一样。自信，认真，略带一点霸道。只是，深蓝变得有些不爱说话。

离一个月只剩下一天的时间。墨绿知道，自己要离开了。青岛远没有上海对墨绿的诱惑大，她几乎都没有出过房门。下一站，又会是哪里呢？

送外卖的女孩像往常一样，礼貌性地敲门。然后，墨绿要她进来。

墨绿，故事写完了吗？

恩，快收尾了，还差一点点。

恩。

怎么啦，表情那么凝重？

没什么。只是，你要离开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吧？

恩。刚刚看到这份报纸上写一个男孩离开了，和你差不多大的。

说着，墨绿接过那份报纸。

如此熟悉的面孔，是他，那个害羞的男孩。

墨绿不敢相信，继续往下看：

“昨日，一名十几岁的男孩坠楼自杀。目前，此案尚在调查中。据悉，该男孩因父母离异而离家出走。在上海，因遭人殴打，以致伤痕累累。最终，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男孩的尸体被发现时，口袋里有封信，主要内容是‘我还是决定离开，彻底消失。如果父母看到我的话，希望他们好好的。我很想他们，真的。如果那个和我一起离家出走的女孩看到的话，也请她想想清楚，不要孤零零地在外漂泊，早点回家。因为，神父曾经告诉过我们，人世美好，生命可贵，没有什么不可原谅……”

墨绿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嘴里一个劲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墨绿在售票大厅踯躅着，又想起那个白白净净的男孩，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她抬起头，似乎在找寻些什么。双手合十，祝福男孩在天堂里一切安好。

第四幕：落幕

墨绿终于下定决心回去，像落叶归根一样自然而然。列车开动之前，她寄出了一份包裹。目的地是上海。

深蓝签收的时候，隐约猜到是墨绿寄来的。里面是一只熟悉的手链，一封信。

To：深蓝

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到家了。出来这么久，是该回去了。我还只是个孩子，你知道的。兜了一圈，是你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即便两个陌生人也是有感情的，是你让我明白人世美好生命可贵，还有亲情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谢谢你，深蓝。

From：墨绿

深蓝终究露出了久违的微笑，他知道墨绿已经长大了。

墨绿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眼泪忍不住落下。满眼望去，都是熟悉的场景。母亲老了很多，父亲也是，不久之后，一家人终于像当初一样相亲相爱。

很久之后，墨绿因为作文大赛被保送到G大文学院。

很久之后，深蓝结婚了，墨绿收到他的信件，过得很幸福。

很久之后，终于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是女主人公回到最初的生活，男主人公过得很好。

男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