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记忆
题记:若干年前,治疗我的残腿是我的家人及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在这条因“儿麻”致残的腿上,记载了多少难以言说的故事!
二月十日(星期二)雨
今天是农历正月初六,新春第一场绵绵细雨把路面淋得湿湿沥沥,对于走亲访友或急着赶路的人们来说,这种天气确实糟糕。
从报纸上得知,某部队医院研究出了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治疗方法,已经为全国各地许多儿麻患者施行了患肢矫正手术,效果不错。对我来说这无疑是个令人欢欣鼓舞的喜讯,就如久旱的枯木适逢春天的甘霖,我的心中也抽出了希望的绿芽。
初步诊断之后,医生约好我们今天去办理住院手续。
吃过早餐我们冒雨上路,乘车赶往离市区二十多公里的小镇上那所部队医院。父母特地请假送我,从他们憔悴的脸上看得出忧郁与担心,我的心里非常烦恼和不安:为了我这条残腿,拖累了我的亲人和许多善良的人!他们的付出令我感到深深的内疚,深深的难过。
来我们家拜年的表姐夫见我要去医院,一直陪着我们走出百来米,我们走出很远了他还站在原地,缓缓地向我们挥手,我知道,他是在为我祝福,为我祈祷着幸运与希望。
在赶往公交车站的路上我的步子很急,母亲要我慢点走,我似乎没有听见,心儿早已飞到了医院。我热切地向往着这所部队医院,是因为这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他们能解除我二十多年来的痛苦残疾。
呵,终于到了。我们急不可待地径直来到二外科,这里的值班医生叫我们到门诊部排队挂号。我心里一阵纳闷,不是早约好了吗?我们已经来过三次了,怎么还要排队?
管他呢,排队就排队吧!我渴望的心没有一丝犹豫。
整整等了一个上午都没有轮上,最后得到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没有床位了,半个月后再来。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晕倒,早晨出门时那一片希望之心和路上故作的平静之态在此刻完全崩溃,我的眼里溢满了泪水,眼前一片模糊。母亲紧绷着瘦削的脸,一个劲地埋怨父亲太呆板,不会办事。个别医务人员粗暴恶劣的态度更使我们不知所措。
事有凑巧,正当我们极度失望准备回家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在这家医院工作的父亲同事的女儿小韩。她得知我们的来意,便带我们来到住院部二外科,找到了约我们来的周大夫。住院的钱不够,她主动帮我们交齐了住院费。在办理完住院手续的那一刻,我从心眼里感激这位不期而遇的韩大姐。
床位确实紧张,连走廊里都住满了来此治腿的各地儿麻患者。迫于熟人的面子,周大夫只好从为部队伤病员预留的三个机动床位中调拨了一张给我。当即就有人指责我们走后门,周大夫就对那人说:“说话总得算数呵,何况人家来了三次了!”这句话又引出了我的泪水,我抬头细细打量这位身穿白大?、两鬓花白的老军医,心里充满了敬意。
这戏剧性的变化让我想起陆游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母亲高兴了,父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他们再三嘱咐我“开心一点,注意休息。”我默默地点头。
下午四点多钟,等一切都安排停当,父母放心地回去了。病房里留下我和对面床位新来的小伙子,我顿时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
开晚餐的时候,我和对面床位的小张由于不懂这里的规定,没有按时去食堂用餐,所以吃的是冷饭剩菜,护理员小陈知道后来到病房,告诉我们一些病房规定。小陈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有些腼腆,还没说话就先扭头笑了,待人非常热情。
晚上,周大夫察看了我的患肢,他说我的情况比较复杂,至少需要做两次手术。我想,只要能丢掉拐杖,动多少次手术我也不害怕。
九点多钟了,其他病房里那些儿麻患者们南腔北调的歌声和笑声也停歇了,四处一片宁静。同病房的小张和贺师傅都已入睡,我也该休息了。
对了,我今天称了体重:80斤。
二月十一日(星期三)晴
昨晚一夜没有睡着,不时在床上滚来滚去,也许是希望治好腿疾的心情太急切,也许是医院这样的环境使人心情不安。
天快亮时,护士给我和小张抽血做肝功能化验,还量了血压、测了体温,上午做了胸肺透视以及血样化验,一天测了三次体温,这是入院病人必须做的常规检验。
罗斌也在这里住院,他是治疗鼻炎,要动手术。他是一个勤奋好学的青年,即使是在医院里,每天早上仍然拿着英语课本到病房外练习口语。
今天的天气很晴朗,蓝蓝的天、雪白的云、轻柔的风、灿烂的阳光、窗外微微晃动的树枝,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树枝上已经长出了嫩绿的芽苞,春天的气息更加浓郁。尚未做矫形手术的病友们大部分出去散步了,他们的年龄和我差不多,都是儿麻患者,但看起来他们的情绪很不错——整天不是唱歌就是说笑,无忧无虑的样子。
二月十二日(星期四)晴
天气很好,草坪上吹过阵阵温软的南风。
除了量三次体温,今天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们便躺在床上看书、睡觉。小张的心情比我还急躁,总是问:“怎么还不动手术,好让我早点回去。”谁说不着急呢?今天又有两个儿麻患者被推着进了手术室,我们不知道排在哪一天。
罗斌已经动了手术,我去看他时他躺在病床上,他面部肿胀得红红的,正在发烧。
草坪上几个护士在打羽毛球,我在一旁看着很羡慕,心想:什么时候这种羡慕才能变成我的现实呢?
二月十三日(星期五)阴
晴了两天,今天又下起雨来。
早餐后,周大夫又对我进行了一次检查,同来的还有治疗“儿麻”的专家罗主任。他们让我在病房里走了一圈后,对我那萎缩、变形的患肢进行仔细的查看,我发现他们本来舒展的眉头忽然间蹙成了一团,我的心也不由得随之紧缩。
“这条腿肌肉萎缩太严重了,看来希望不大。是谁接进来的?”罗主任用手压着我的膝关节问道。
“是我接的。他的情况我记不太清了,先作拉伸手术试试看吧!”周大夫弯下高大的身子,一边用手摆弄我的脚,一边回答罗主任。接着周大夫问我:“你拍片了没有?”我回答说:“还没有。”
“我记得给你开过照片单的,没照?那就去照个片再说吧。”周大夫和罗主任一起走出了病房。
不一会,一个护士送来了一张照片单。我拿着它到透视科照了片。
这一次检查使我预感到情况的不妙,后来周大夫告诉我,我的腿属于比较复杂的小儿麻痹后遗症,治不治得好还是个问题,这次手术也只能是试探性的,没有多大希望。就像原本清澈、平静的湖面被突然抛进来的石块搅起了层层涟漪,我的心又笼罩了一层灰暗的愁云。我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看书,吃饭,浮想联翩……小张邀我出去玩耍,我也不乐意,他今天的情绪还好。
窗外又下起了雨,并打着闷雷,这是春姑娘的脚步声。画眉鸟和黄鹂鸟在枝头上欢叫着,还听得见它们“扑楞楞”的拍翅声,大自然美好的生命在无穷尽地延续。人的生命怎样才算美丽呢?除了健康的体格、优美的身材,还有真诚、博大、智慧的心灵!
二月十四日(星期六)阴
测体温,测体温,就是测体温,手术还是遥遥无期。
虽然心情很烦躁,却只是闷在心里,没有显露出来。小张仍然是那样焦灼不安,不停地在病床上翻腾,不停地吼声,不停地哼那首名为《追》的烦人小调:“我在街上遇见你,追呀追……”
住在108房一个叫朱满生的病友到我们病室来聊天,通过交谈了解到他来自湘南农村,今年28岁,还没有成家,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家里有一个叔叔,一个哥哥,姐姐已经出嫁。他本来有机会招工进城,不料却被别人占去了招工指标。他是在一次砍柴的时候不小心从山坡上摔下来,造成右脚粉碎性骨折,医生已给他做了接骨手术。他的神情很痛苦,当他说起自己的身世时,就长长地叹一口气:“我的苦三天三夜说不完。”从言谈中看出,这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和勇气,似乎世界对他来说是冷酷无情的。这能怨谁呢?在我国农村尚不是很发达、社会保障体制尚不是很健全的情况下,很难满足每一个人的愿望,像他这样的情形,最多也只能得到极有限的照顾。因此,作为一个男子汉,只能面对现实,正视生活,用坚韧的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刚才,周大夫又到病房给我做了一次检查,他再次强调说我的情况比其他儿麻患者要复杂得多,因为我的臀大肌已经失去机能,因此首先必须做臀大肌拉伸手术,然后再视手术效果做股骨延伸手术,而此次手术也只是试探性的。周大夫用探寻的口气问我做还是不做,并且告诉我,即使做了也没有多大把握。我想也没想地回答,还是做做看吧,不管怎么样,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或可能,也应该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
我的心在流泪,明明知道手术成功的把握不大,仍然硬着头皮去争取那微弱的希望,这对于我自己,是忍受肉体的痛苦;而对于我的父母,则要承受精神和经济双重的压力。
此时此刻,我不能作太多的思虑,我只能像保尔-柯察金那样去迎接命运的又一次挑战!
二月十五日(星期日)雨
春雨携着春雷,梳理着冬眠初醒的大地,病房周围的常青树被雨水淋得特别青翠耀眼,早上的时候雷雨才止住,小鸟在随风晃动的枝条上鸣叫,空气湿润又清新。
快中午的时候又下起雨来。我正斜躺在床上出神地想着心事,母亲提着一个手提包,拿着一把雨伞出现在病房门口,我心里难过地一抽。母亲在床沿坐下,听我说几天来诊断的情况,我发觉她的眼睛红了,只是一味努力地止住了泪水。为了来看我,她特意拨了一个晚班,就是今天下午四点接班,而现在她还未休息。
母亲坐了一个小时起身走了,我默默地跟到门口,不忍心再往前,那样会更使她难过的,心里是依恋的不安。
雨,越下越狂,母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二月十六日(星期一)阴
今日一切都很平静,只测了两次体温。
又有五个儿麻患者接受矫形手术,从早上八点直到下午两点多钟才结束,整整六个小时。医生们刚刚下来吃饭。
有人描述动手术时的情景说:“那是非常可怕、非常痛苦的。”然而,这么多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动了手术,却没有一个叫喊,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来?不正是为了摆脱痛苦吗?各人都有各自的追求,病人的追求就是早日恢复健康。
来自哈尔滨的女患者小刘说:“怕痛就不会来了!”这就是很好的概括。
二月十七日(星期二)阴
今天仍然是在平静和烦闷中度过,手术前的等待就是这么单调乏味、度日如年,整天除了睡觉,吃饭,唯一的消遣就是看书,浑身躺得酸不溜啾的,很不舒服。
团市委组织部的吴筱兰住进了这家医院的皮肤科,她来治疗皮肤病和血管炎,我是在吃中饭时在饭堂遇见她的。在这样的地方碰见一个熟人真是分外高兴,以后能经常与她探讨许多事情。
同病室的小张是个天真滑稽的小伙子,虽然年已十七岁,但他的外表、言行常常使人想到襁褓中的小娃,除了睡觉以外,他几乎整天只有笑闹,手脚不停地动这动那,真像一只团鱼。他的心扉还是一片空白,所谓痛苦之类的东西尚没有在他的心田萌芽,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单纯、乐观的孩子。
二月十八日(星期三)阴天间多云
一切都很平静。病员在不断地增减,先来的陆续做了手术。到今天已是第九天了,还没有轮到我们,心里异常地烦躁不安。
二月十九日(星期四)多云
不可忍受的沉默。
上午九点多,我和小张又进行了血型鉴定,这是为手术时输血作准备的。看来手术确定在下星期。
罗斌的学校来信催他立即返校,因为开学已经两天了,学习正紧张。他刚才特来向我道别,打算今天下午出院,可是他才做过一次手术(医生说他需做两次手术才能痊愈),这样一来就不会做第二次了,他说回校后再锻炼锻炼也许会好的。他多么用功呵!
午饭后我同冷水江来的病友王放心一块儿散步,来到医院内一个饲养场,这里空气浑浊,充满着酒糟气味,三栋猪舍里圈满了白洋猪,在一间大房舍里圈了十五条良种花奶牛,还有两条小牛犊,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二月二十日(星期五)晴
周大夫告诉我,下星期二前后动手术,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叫了起来。立刻与小张去小街上的邮电局挂个长途电话给父亲。我本来是不想惊动他们的,可是医生说一定要家长来一下,大概是有些事情需要讲清,还要在手术单上签字。
我已下定了决心,不管手术后多么难受,绝不畏惧。尽量不要家里来人护理,他们的工作已经够紧张的了,不应该为我耽误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晴
上午,我与小张发生了一点小争吵,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所以当他说出那刺耳的话时,我感到惊讶。后来才知道,他是对我们同他开玩笑而不高兴。既然这样,那么以后注意一下吧!我们的相遇纯属偶然,不是为了解除病痛,谁会到这里来哩。也可能一生中就见这么一面,有什么值得计较的。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谅解。
小王今天动了手术,我去问他需要什么,他说暂时不需要。他也没有叫家人来护理,我能做的应尽力帮他做。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日)晴
这两天我的心情更加愁闷,手术的具体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心里总是不安,并不是害怕,只是希望早点做完手术能够早一点康复,早一点摆脱痛苦。
刚才大弟弟和振宇、庆国,还有我单位的岳师傅来看我,我既高兴又感动,他们打这么远来到这里,真让我过意不去。他们给我带来了亲人和朋友们的一片深情,从而消除了我心中的寂寞,增强了我战胜病患的毅力和信心。
人要有点精神,他应该能战胜自己。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对我是一次全面的考验。通过它可以看出我的素质是否纯洁,意志是否坚定,恒心是否巩固,愿你在这面生活的镜子面前,投下一个勇敢的影子。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多云
几天来,各地的儿麻患者来了不少,整个二外科各个病室住得满满的,还有很多患者住在外面的旅馆里等床位。医护人员忙得不可开交,在他们冷漠的脸上不难看出紧张、急躁的神情,脚不贴地地忙碌使得他们满脸通红。医师办公室里就像前线指挥所一样气氛紧张,他们的劳动是辛苦和高尚的,他们是在为病人播种幸福,是在用汗水浇灌枯树,他们是可爱可敬的人。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二)阴
刚才罗主任和周大夫又对我的残肢进行了分析,手术的方案基本上定下来了,初步定在星期四手术,我急切地盼望这一非凡时刻的到来。昨天父母亲来了,周大夫将手术的有关事项作了交待,尽管成功的可能性甚微,但父亲还是明确地表态:“你们放心去做,我们不会有怨言。”
后天的手术我家里人还不知道,因为昨天也没有讲明是本周的哪一天。同室的贺师傅好心劝我向家里透个信,好来人护理。我想了想,打算还是不告诉他们为好,父母身体不好,知道后肯定要着急和担心,弟弟也要上班,我怎么忍心让年迈体弱的父母来护理呢?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三)晴
小张今天上午动了手术,刚才下来时脸色惨白,嘴唇紧闭,那样子实在令人揪心。现在麻药还没有醒,所以他正处在昏睡中。
我的手术日期又推到下星期一,不免心里有些着急,可是……,忍耐吧,等待吧!
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千万不能急躁,不能因我的情绪而影响手术的进行,那样会让我父母伤心!
三月一日(星期日)阴天有小雨
今天是入院的第二十天,我焦急地等待着手术的时刻。
我们病房新来了一位患腰椎病的老林,他中等身材、一脸的络腮胡子,浓眉大眼之间透出朴实、憨厚的神色。然而此刻,他的脸上却明显地流露着疾病所造成的苦痛和愁闷。
老林在一座私营煤矿打工七年,家乡在福建仙游,腰痛有一年多了。
三月二日(星期一)多云
上午与小王出去散步,他手术后伤口恢复很快,第三天就下床活动了。从谈话中了解到,他似乎有着很深的苦恼。我问他,出院后的第一件事想干什么?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说:“现在我什么也不去想,只想把身体搞好。”当问到他的个人问题时,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一世都不想谈这个问题了。”接下来他跟我讲起了自己与一位女教师从恋爱到分手的经历,他在这个问题上是受到过较大挫折的。
小王的话或许并非发自内心,如果真的这样未免太悲观了。然而,一个人要是真的落到那种地步,确实很难把握自己,这就需要毅力和勇气。罗斌说得对,生活就是要不断开拓,不断改造那些“不如意”。
再过一天,后天就要做手术了,盼望已久的这一天终于迫近。拿出攀登南岳衡山那股毅力和信心来,实现你的诺言的时刻到了。
有的病友戏称,“医院是个废品返修站”,“二外科可以组成一个芭蕾舞团”。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我们是一群有肢体缺陷的人,现在来到医院进行“返修”。我们的身体缺陷迫使我们身体畸形,走起路来一歪一摆,但我们的精神没有残疾,我们的智慧非常健全,只有精神的残废才是真正的残废。
三月三日(星期二)雨
明天手术,今天护士给我作了消毒和药物过敏试验,一切都很正常。
贺师傅明天就要出院了,他的乐观精神给了我很大的鼓舞。
一位护士进来给小张打针,贺师傅笑着对她说:“护士同志,我明天出院了,谢谢你们的精心护理!”护士走到门边,拉开房门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没什么谢的。”话虽那么平淡、简单,但我感觉到有种可贵的东西在她身上闪光。入院这么多天,我确实被这里的医生和护士所感动,我敬佩他们平凡的工作和美丽的心灵,他们整天忙忙碌碌,工作又脏又累,可是个个都是这么投入,这么认真。这些伤残的生命在他们精心治疗下,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熊熊大火,希望的琴弦上又弹奏出青春的乐章。
外面又下起了大雨,蓝色的闪电携着阵阵春雷在天际间闪烁,屋檐挂起了一根根水柱,夜幕下演奏着动听的春之舞曲。
三月十六日(星期一)阴
前面隔了十三天没写日记,这段空白是用手术后的疼痛填充的。多么难熬呵,失眠和伤痛使我害怕黑夜的来临,因为到了夜晚,伤口更加难受,只有到了天明,注意力被分散之后才似乎感到一些宽慰。
手术后我整整昏迷了两天两夜,醒来后才知道我的手术进行了大约六个小时,输了三百CC的血。连续四天输葡萄糖消炎药液,使我的手腕肿胀得像个充分发酵的面包。我默默忍受着伤口的剧痛,一次次地在心里默诵着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
僵硬的石膏迫使我只能躺着不能坐起来,这种状况还要持续两个星期。周大夫说拆除石膏之后还要作四个星期的拉伸,那将回到家里进行。
衡山的小苏也动了手术,听说她的手术也比较大,目前还在昏睡中。
我们病房来了一位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负伤的年轻军人,他的腿部中了三枪,打断了骨头,已经动了十次手术。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虽然被沉重的痛苦纠缠着,但从他的脸上全然看不出半点愁苦的神色。他很乐观,每天还给护士们做棉芊,我从内心敬佩他。
他叫余斌华,负伤后转了好几个部队医院,医生们都断定他的腿必须锯掉,但是他坚持不让锯,后来医生观察发现,他的股骨还未完全失去再生机能,才改变了锯腿的决定。
三月十七日(星期二)多云
入院一个多月来,厂里的领导、同事以及我的同学朋友们纷纷来医院看望我,他们给予我的关心和鼓励是语言所不能表述的。那真挚、深沉的情意,那朴实、恳切的祝愿,给了我战胜病痛的信心,我从这无限的关爱中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
三月十九日(星期四)晴
老林的腰痛病还没有最后确诊,医生说可能要手术治疗。
一想到要动手术,他就一阵心寒:自己才二十八岁,爱人和小孩都在福建乡下,万一手术后情况更糟怎么办?可是不做手术也没有别的有效治疗办法。要是拖着个带病的身子回到家乡去,什么事都干不了,一家的生活靠什么维持?他常常用手捶着腰,苦着脸,忧伤地对我们说:“我这一辈子算完了,一没有好身体,二没有技术,你们说今后的生活怎么办?”
今天早上,老林从床上跳起来,用手捶打着腰在病房里转着圈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发着劳骚。忽然,不知是哪一根神经支使他来了个恶作剧,只听他骂了句“他奶奶的!”,便拽开房门,身子一纵弹出病房,一挥手将一枚伍角钱的硬币往走廊的墙壁上用力砸去。硬币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不偏不倚地掉进走廊的一只痰盂里。随即便是老林的惊叫:“哎呀,亏了,亏了,伍角钱掉进痰盂里去了。”
老林返身进来,用手搔着后脑勺说:“谁有一双筷子,我的钱掉到走廊里那个玩艺里面去了。”我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一双筷子递给他。他接过筷子走到门口,朝走廊两头看了看,又折了进来,将筷子放在床头柜上就出去了。
几名护士从门口走过,只听老林在自言自语地说:“我的伍角钱掉到痰盂里去了,真不好办。”
“这有什么,把痰盂倒掉呗!”护士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林在门口搔着头皮踱来踱去,口里重复着那句“亏了,亏了”,过了一会转了进来,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又踱了出去。大约过了几分钟,他居然用手指钳着那枚湿淋淋的硬币,抛在病房的地板上,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哈哈哈”地笑着说:“他妈的,为了伍角钱洗一个痰盂。”
病房里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我的心里却不知是啥滋味。
三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晴
傍晚,我们病室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
开晚餐的时候,当班的护理兵从走廊的那头往这边分发包子,轮到我们的时候,因为数量不够,按规定的每人三个变成了每人两个,余斌华对此非常气忿。(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几个护理兵小伙子在给小余打饭菜的时候总是分量不够,这样的事情已有好几回了。)小余瞪圆了眼睛,责问分发包子的小李:“你怎么给我打这么点?”
“没有了!”护理兵把头一昂,两手一摊,边说边走出了房门。
小李的这一举止激起了小余的火气,他愤愤地一扬手,将碗和包子一同扔到走廊里,接着又把菜汤泼了出去。
过往的病人和医护人员闻声涌了过来,护理员小王惊愕说:“小李已经去拿了,你干嘛发气?”
小余气愤地说:“你们像什么话?还有点良心没有?每次轮到我就说没有了,我们这些当兵的在外面靠谁?”
正吵着,曹护士来了,她在门边冲着小余说:“余斌华你怎么啦?有意见就提嘛,干吗砸碗呢?”
“我提少了吗?平常我都只说两声也就算了,这回确实忍不住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病人呢?”
护士长和周大夫从外面进来。护士长走到小余的床边说:“算了,算了,小余你受委曲了。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欢迎你多提意见,但不能甩东西呵。”她又转身对小王说:“快去给小余拿几个包子来。”说完,她从地上捡起小余的碗筷,放在床头柜上。
人们慢慢散去。周大夫走到门边转过身严肃地对小余说:“余斌华,你有意见尽管提,但不准你甩东西,再甩我就要克你!”他显然是激动了,脸张得通红。
事情虽然平息了,但我的心还不能平静。本科护理兵那种恶劣的工作态度难道不令人生气吗?他们怎么能把对工种的厌烦转移到病人身上呢!
四月四日(星期六)阴
下了一夜的春雨,到了早晨停住了,窗外现出灰白的天空。
吃过早餐,我由几名护士用担架推着到放射科照片,室外的清新空气使我的心情舒畅起来。然而,一想到今天就要出院,又不由得产生一种莫明的惆怅。今早,小余柱着双拐出院了,在他与我握手告别的那一刻起,这种酸酸的情绪就已在我的心中悄然滋长。
拍完片回到病房里,老林参加完科室的大扫除也刚刚回来,他端起床头柜上的一碗面条站在床边吃,我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他。
九点半的时候,父母和父亲单位的司机、同事来接我出院。办好出院手续,周大夫教给我们做患肢牵引的方法和注意事项。
老林一直送我上了汽车,他站在路边对我微笑着挥手,久久不愿离去。
虽然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是包括他在内的病友、那些辛劳的医护人员,他们给予了我诸多的帮助和照顾,令我无限感动。在这分别的时刻,心里涌起深深的离愁,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好人一生平安!
汽车开动了,两旁晃动着长出嫩芽的树枝,淡绿色的原野被昨夜的雨水洗涤得更加清新、明亮,鸟儿清脆地鸣叫着从头顶飞过,处处呈现出不可阻挡的生机,从这一派春天的气息中,我仿佛听到了生活的召唤……
男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