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
导读:几年后的一年,我看着锅里的白鼻子,垂涎三尺。爸爸不吃爷爷的东西,爸爸看不起爷爷。爷爷奶奶也吃不下。它在锅里咝咝挑逗着。爷爷面带夕阳,满脸悲戚。
这个黑色的秋日,夕阳撒下黑色的面纱,黑色的雨伴着黄昏淅淅沥沥,抚弄着我黑色的心情,黄灿灿的秋山一一在目光中愈来愈黑,最后天空落下黑色的幕布。
黑色的枋子架在高脚长凳上,里面躺着外公,我叫爷爷。一个黑色的响雷轰然在耳边震落。风不止息地翻动着心头那本金光闪闪的破日历。
那天下午,夕阳西沉,然而并不悲伤,余辉面纱柔柔地披上大地,抚摸万物,盛夏余热中的草散出浓郁的气息。老大说:“蛇!”大石角落里好一条大蛇,粗壮长大,闪着长舌。我撒开两片赤脚狂奔回家。爷爷提起一根拳头大小的杂木棒子,劲鼓鼓地跟来。爷爷抡起三百斤力气,“噗”,石头发出闷响。蛇拖起臃肿的身子滑动。再抡起四百斤的力气,棒子头顶划了一道美妙的弧线,然后蛇有气无力地弯着进入视线。“死了,死了!”我们跳起来叫好。爷爷咧开嘴巴:“回去煮给你们吃。”然后趾高气扬地提着蛇,蛇倒垂着长长的疲塌的身子。
我忽然被人从床上提起来。爷爷说:“快跟我来。”我打着电筒,跌跌撞撞尾随着爷爷。一棵高大的?子树突入视野,被拦腰横向盘着荆棘茅草,中间一个洞。电筒照去,两点绿光反射回来,然后传来一阵恶臭。一只白鼻子(果子狸)中了爷爷的圈套。我伸手去摸。它闪电一抓,爷爷闪电一格,膀子开始滴血。爷爷抢过电筒照我的手:完好无损。爷爷兜嘴给它一棍:叫你抓我孙子!它悲怆地挣扎起来。夜里凉风习习,树林团团簇簇,影影绰绰,星星一群群拉帮结伙地山眨巴着眼睛,好奇地远望。
蛇肉上来了,白花花的。我在墙上日历上歪歪斜斜地记下:×年×月×日吃蛇肉。
爷爷伸出黑乎乎的手夹肉。爷爷你手真黑,树根都爬满了。东儿沟真难走,下到沟底爬上山顶,都背着两百多斤柴啦!那些人真他妈的狗日的不是人你当时怎么不反抗杀了他们呀你真没用要是我杀他们全家我再自杀这日子你怎么过得下去呢哪把你当人看待呢他们都把你脱光了放到装满毛虫的篓子里你受得了呀你是地主可你也是人呢。我看到了50年代的那些人了,一边烤你大雪寒冬牛马驮回的柴烧的火,一边打主意怎么整你呢。“我还活着,”哼了一声你说,“他们死了。”
白鼻子在开水桶里弹了几下,一命归西。三脚炉上架着黑锅,里面白鼻子条条块块咝咝作响。我流着口水。吞下一口后起身在日历上涂上:×年×月×日消灭白鼻子。
几年后的一年,我看着锅里的白鼻子,垂涎三尺。爸爸不吃爷爷的东西,爸爸看不起爷爷。爷爷奶奶也吃不下。它在锅里咝咝挑逗着。爷爷面带夕阳,满脸悲戚。我吃不下。以后几年,以后几年,今天,没能吃也没想吃白鼻子。这三脚炉至今架在我心中锅至今黑在我心里白鼻子至今咝在我心头。
我以每五分钟一次的频率爬上爬下扦子楼望眼欲穿。爷爷进城之前就摸着我的头答应给我买一块手表,作为我为他掏耳朵的酬劳。我特地帮他编了半只撮箕,还故意把手指弄破一点儿皮,伸到他面前,“哎哟哎哟!”痛苦地叫着。如果爷爷没有把表给我带回来,我得和他绝交。爷爷你不是常说人要讲信用,不答应不强求,答应就得办到。
山坳里终于冒出了一个头,爷爷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可敬。他把表反套在我右手上,咧开嘴撑开满脸皱纹笑了,比我还高兴。父亲给我劈脸一巴掌:“小狗日的,卖撮箕才几十块,你要!”再一巴掌,金星不断在我眼前闪烁。爷爷说:“我一辈子没戴过手表只戴过双手表我孙子要戴真表!”爷爷在日历上记下:×年×月×日孙子有手表。
文革中他们命令你跪在高高台上胸前挂着修长的木板“打倒地主”高兴地在上面跳跃着人们你一脚我一拳打你啊他们要在你头上打洞点天灯啦。爷爷我看见了祖祖被他们打破螺丝骨的那条腿啊。可是你都挺住了呀。
爸爸他们把你放到坑里去了枋子只剩一个盖尖你在里面不难受吗天好低呀压得我喘不过气。
十一年前的一天,那对十围的?子树在岩崩时尸骨无存。拦腰圈套和圈套里的白鼻子却清晰得无与伦比。然而,我讨厌吃白鼻子。
爷爷在二十年前走了,那只蹩脚的电子表离去了,那份几为碎片的日历也离去了。“嘀嘀哒哒”,“哗啦哗啦”,一直硬朗地在耳边闪着金光。
雨一直下。
2008.11.21日晚
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