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
南唐楼船下卞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故国陈心底，一片文心似水流。
人生几会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异地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题记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总有一个人一袭白衣，长的垂发散落在江南秦淮水榭，嘴角噙一瓣桃花，姿态风流，缓缓地向我走来，用他梦呓般的樵悴言语对我说“记住：江南是个好地方”。
一
当我真正坐在这里，看着脚下俯首的一片臣子，我笑了。我并不是一个渴求权力的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南唐的江山会在一念间交到我的手上。我并不钟情于那些所谓的政事。我来这世间，只希望做一个文人，看苏堤春晓，衔觞赋诗，沉迷于琴棋书画诗酒花。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喜欢做的事情除了填词，便是仰望星穹。我喜欢在春花秋月夜看无数的星辰在天空中闪烁，看它们在残月的映照下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清辉。当我的双眼开始晕眩，我会看到寂静广袤的空中有流星闪过，在呼啸之后，颓然死亡。那时，我觉得生命本身就是一场浪漫华丽的消损，你如昙花般惊艳一瞬也罢，似银杏般淡然一生也好，终究都逃不过一个苍白而又深邃的词眼——死亡。
我的哥哥们似乎不大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喜欢在田野间纵马驰骋，用马蹄来丈量这望不到边的南唐江山。可他们忘了，这里是江南，这温婉柔弱得如同女人般的江南瞧不起他们那些飞扬跋扈，蹂躏山河的野蛮武士。而我则不会像他们那样一心想着横槊长歌，纵马扬尘，辜负了这良辰美景的江南。我会爱这江南，爱这临安城的夜夜灯火，歌舞不休。
我会常常穿着湖水般的蓝绣青衫或一袭白衣，羽扇纶巾，坐着雕梁画栋的高篷大船，任桨声?乃，来欣赏这江南。我喜欢在烟雨楼上听雨，在西子湖畔弹古琴赋新词，在凤凰栈品茶谈韵，在萍水阁低斟浅酌。有时也觉得父亲与兄长苦心经营的这南唐江山仿佛洞庭那一湖烟波浩淼的春水，充满迷离与梦幻。似乎我所触及的一切都是短暂的停留。如是而已。
二
想想，也着实觉得可笑，我赵匡胤居然做了皇帝。哈，大周算什么，还不是被我一介莽夫所威慑。令人更不可思议的是：李煜，那个只懂游戏山水，吟风弄月的文人居然接管了南唐。我不知该为南唐悲哀，还是为自己高兴，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天下最高峰的顶端，触手可及的便是这万里江山。
简直是讽刺，昨日这大周的天下还在周显德的手里苟延残喘。而如今，却又被我赵家的烈烈雄风崩推得如此干净彻底，殷红飞溅。经过这一遭，我的羁绊，还剩下谁，又还能有谁？当士兵们的青春伴着刀锋的锋利飞溅在这一片沃土上之后，我就明白，这地方终究是我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其实，我也挺畏惧战争的凶残，利刃下百姓模糊无助的呼声总能触动我内心深处多年前就本该逝去的一处柔软地方，隐隐作痛。这也难怪，我也是一个流民出身，但我与别人不同的是我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身逢适世，要想建功立业，有很多事是无可奈何的。所以我说，人的欲望是可怕的，当大周的江山在陈桥兵变后垂落我手时，我想到的，便只有天下。我要创立的，又何止是功名，而是那千秋万代屹立不倒的王者霸业！
李煜，你等着吧！等我新建立的大宋王朝国富民殷之后，我就去拜访你和你的江南，我要让我越匡胤的马蹄声响彻整个江南。我允许我的士兵对那如画的世界烧杀淫掠以酬劳他们身上结痂的伤口和连年无休止的辛劳。李煜，这个画面我想了好久，不为别的，只想为你如诗意般的莹蓝江山图上铿锵的一笔，我要以一个王者霸主的风范去抚慰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苍生隶民，我要告诉他们：别怕，你们可以回家了！我将用我满腔的热血修补这幅憔悴的残画。
三
今夜无光，浓郁的黑色覆盖了南唐。我手执玻璃盏，倒入口中的除了一口浊酒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悲怆。金銮殿上今天很吵，他们告诉我，宋军在陈桥兵变后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南唐，这江南。我开始慌了，我不知道当蛮士的铁蹄铮铮蹂躏之后，这如画的江山会憔悴成什么模样。毕竟，我挚爱着江南，爱着这温柔富贵之乡。
当大臣们告诉我，宋朝初立向它进贡珠宝可以消息干戈时，我开心地笑了。我很讨厌那些喧嚣的金戈铁马，它们不仅会点破梦境的华丽，还会带来无休止的烽火，所以赵匡胤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我只求这江南的宁静安详。如是而已。
有时，我也会觉得，这世间除了词、除了江南别无它有，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这种荒唐的念头，可我是真的不敢想像，不敢想像当有一天江南真正成为我梦里的一丝柔弱的记忆时，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痛彻心扉。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又是一度草长莺飞三月天，姑苏胭脂色的落花已渐次飘满了淡烟流水的画屏，我手执宫扇，只希望日日行尽这江南。我很喜欢江南这些温婉纤弱得动人的女子，开口便是吴侬软语。唱起歌来，娓娓如诉；跳起舞来，翩翩惊鸿。我的宫中，便有这么一位很美的丽人，我叫她?娘，我喜欢看她在金莲翩然起舞的曼妙姿态，那决是一幅销魂醉魄的场面，她抬头低见的浅笑宛如千年古刹里蓦然绽放的睡莲，撩人心动，直刺人心田那片柔弱的浅滩，然后化作一片刻骨铭心的相思枫叶丹。江南，江南，我会爱你如斯这般。
四
李煜进贡来了金银珠宝，试图挽住我大宋王朝逡巡的脚步。但是，作为一个只会吟唱春花秋月的文人，他是不会知道一个枭雄内心真正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的，这是他和他的南唐的悲哀。
今天，我横槊长歌，对面便是唾手可得的三千里大好河山，而背后则是我赵氏大军摧山蛮惊天人的回声。李煜，你看到了吗？我今天要用刀光剑影安抚这笙歌遍地的江南。
滚滚的长江滔天碧水，我站在军船的头俯望这万里飞蓝流绿的天下，哀叹这大好的锦绣河山，心中涌起的不知是将至而来的胜利的喜悦，还是我几十万儿郎即将抛洒出的铿锵热血。其实，我和李煜之间并非有什么必须兵戈的恩怨，只是天下一家，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我今天倾兵出战也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曾让无数人一厢情愿为之奋斗一生的王者梦。
南唐的气数尽了，李煜只是一个放浪形骸的文人，外无可用之将，内无栋梁之材。他永远不会明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是怎样的一种快意。当快马来报，我摧枯崩朽的宋军势如破竹般横扫江南时，我满意地笑了。如今我万千兵将勒马于金陵城下，李煜，此刻你想的是什么呢？是如项羽般横剑长刎还是如刘禅般奴颜婢膝呢？哈！我不要再逗笑自己了，五代十国将要烟消云散，而李煜只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诗人，懦夫。李煜啊，等天下归收，我会以我王者的风范为你留一条命的，你满意吗？没有人敢说不满意，因为没有人能够阻挡我几十万大军横卷天下的铁骑，如此而已。
五
宋军还是来了，我挚爱的江南如今早已烽火遍地、生灵涂炭。那条碧水白纱烟柳画桥的秦淮河如今还有幸在我这临安城中苟延残喘。我不知道等明朝宋军卷土而入后我这金陵城内还会有什么遗留。大臣们都散了，他们各自都忙着找自己的活路，这我不怪他们，大难来时各自飞嘛！如今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这是我所独爱享受的安寂时刻，我徒步来到了秦淮，那条曾夜夜笙歌，灯火不休的秦淮。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风吹动了秦淮河。河水拥着落日，浩浩荡荡地向前挺进。此刻，在我眼里已唯有这秦淮是我心中的柔弱的伤了。我是不会让它在蛮士的铁骑下殷红流淌的。赵匡胤，你赢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我别无它求，只希望这温婉纤弱的水乡免受痛苦。明朝明朝，我将会给你想要的天下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父、兄，别怪我无能，我只是不想让这块能捏出你们汗水的地方杂草丛生，再由一位形容槁枯的诗人吟出“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哀者。南唐亡了，我是亡国之君，这没有什么，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为国而生，我想要的只是清觞悠琴，填词作赋的生活。这次，想必，越匡胤该送我见你们了吧！父、兄咱们黄泉再会。明朝我将要用“肉袒出降”来祈求临安的灯火不休，笙歌永唱。不知赵匡胤是否会答应？但愿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六
作为一个胜利者，作为一个王者，我以我“特有”的恩慈答应了李煜的要求，并且封他为违命候，让他幽居在皇城边。
江山统一了，我的世界已没了什么羁绊，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我的。可我却并未感到轻松，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它如利刃般一点点凌掳我的心田。赵光义，我的弟弟，我从不曾想过，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仇人。
今天，我去看李煜，看到了他细腻的文笔，我不明白为何同是一双洁白素净的手，我的手上流淌不出那种娇柔的语言。在哪儿，我一口气看了李煜新填的很多很多的诗词，看得眼睛干涩，不断有氤氲的水气蔓延。我知道我和李煜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可我是真的落泪了。回到宫中，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好累好累，就倒下休息了，恍惚中我看到一把斧子在凄微的灯光映照下向我逼近，而后头晕目眩，在咽气的刹那，我看到了光义的笑，淡雅若花，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光义，我的弟弟，江山真的大过亲情吗？……
七
赵匡胤死了，他的弟弟光义继位了，这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只要喝酒填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是是客，一响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也去，天上人间。
又是一个中秋之夜，我填了首新词《虞美人》。赵光义的使臣来了，我让人把这首词唱给他听，而后我看到了他紧锁的眉头。他说，违命侯李煜接旨，请饮圣上亲赐御酒。当殷红色的液体顺着我的喉管潺潺流过，我感到了内心火撩般的疼痛，嘴角缀满了朱砂般的液粒，我似乎又看到了江南，看到了平潮秋月，秦淮水榭，看到了那些温婉柔弱女子。我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唱，声泪俱下，“记住，江南是个好地方”。
月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