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以及自由
导读那一夜是初冬，无星亦无月，却有风，有零散的雪粒落下。如秋阳般柔和的灯光下却发生了点燃我对它仇恨的导火索的一件事情。
在开始我是不喜欢它甚至有些许讨厌它的。我想家人也是讨厌它的，只是不忍拂了朋友的好意，才收留了它。
它是一条狗，第一次见到它，蜷缩在一个小纸箱的一堆破棉絮中，不停地瑟缩着，浑身的毛粘在一起，一缕一缕的，细小的尾巴像是一根打了卷的筷子。抱出来，放在地上，他畏缩着四处张望，打量着它眼中出现的新世界，摇摇晃晃用鼻尖嗅着地走着。唯有那两汪清澈的眼泉能给我少许感动。
它很瘦弱，很单薄，可是祖母却给了它一个“小胖”的名字——只因为送它来的朋友告诉我们说它的母亲叫老瘦。于是祖母的随口一句话，便给了微小的它一个终生的称谓。
有很长时间它都病恹恹的毫无生气，即使引逗它，它也只是用无奈的眼神瞅瞅你，然后起身另找一个角落静静地趴下，蜷着身子，头枕在弯起的前腿上，下巴贴着地，两眼定定地盯着某个地方。祖母猜测它可能是因为离开了母亲而不适应突然改变的新环境，所以耐心地喂养着它，不时地感叹，可怜着它离开生母的失落。而我们则视它如无物。我相信如果在那时它安静地死于祖母的关怀之下，我肯定以最快的速度打扫干净它曾经待过的角角落落。
然而它毕竟没有死去，可能是一个动物有限的记忆力救了它的命。它忘记了所有的过去，慢慢开始了新生活的探索。于是一时之间变得活泼好动了起来。它会蹦跳着迎接每个主人回家或者离去；它会在你快乐时和你闹个不停，仿佛能听到它的笑声，如孩童般稚嫩、天真无邪；它会在你烦闷时轻轻用身体摩挲你的裤脚，会在你的腿间转来转去，用似乎饱含了泪水的眼睛凝视你，它会在随你去野外散步时尽情地和黄黄的落叶扭打，会追着一只蚂蚱直至羸弱的小东西走投无路。可是我仍然不喜欢它甚至更加讨厌它。
因为在我当时的眼中它奴性十足，因为它只要见了食物便可以丢掉一切，便可以丢掉它哪怕作为一条狗也应该有的尊严。在高高举着的食物之下，它可以摇尾乞怜，可以唉唉地鸣叫，伸着长长的舌头，眼光在食物和举着食物的人之间来回不定地游移。每当此时，哪怕平时它所最喜亲近的人也不可能叫得它回一下头或移动一下身子。我不搭理它，甚至在它企图博得我欢心的时候一脚把它踢开，它总是用一种无辜、不解的眼神看我，然后低下头夹着尾巴默默走到一旁。那种眼神，总是让我怦然心惊，然而那心惊只如冬季里孱弱的浪花，轻轻地打一个卷，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我才想到，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造已经将它放在了我生命的抛物线上，早已将小小的它作为了我生命中理所当然应出现的一段轨迹。我并不知道，更何况于它呢？即使于我，也是于那一晚才恍然大悟。
那一夜是初冬，无星亦无月，却有风，有零散的雪粒落下。如秋阳般柔和的灯光下却发生了点燃我对它仇恨的导火索的一件事情。
邻居孩童手中的半块饼干就似乎收买了它的所有，跟在别人的身后摇头摆尾地跨出家门。我关闭了所有的门，将它拒之门外，而自己则痴痴地盯着溢出房间的一线灯光中雪粒杂乱无章地碰撞在玻璃上。
不久，就传来了它用爪子抓门的声音，同时夹杂着低低的哀哼，不是叫，不是吠，而是拖着声音焦急地低鸣。
开始我只是静静地坐着，任房外雪中的它折腾，任那两种尖利刺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拨动我的心弦。后来我扑到床上，用枕头狠狠地蒙起头试图睡去，然而我做不到，那声音穿透雪帘，穿透玻璃，穿透棉花，直直地撞到我的耳膜。我屈服了。作为一条狗，除了填饱肚子，你还能过多地要求它什么呢？在它的生命过程中，除了吃和睡这两样东西，除了它作为宠物被人玩弄，它还需要什么呢？而现在，它既取悦了人，又达到了它简单的大脑所能思维的最高的目标，你又有什么权力过多地加以干涉呢？
它几乎在我打开门的同一时刻冲到了我脚边，扑在我的双腿上，用它湿漉漉的身体不停地摩擦着我的裤脚，像极了一个迷路的孩子突然见到了和蔼可亲的父亲，以哭声表达自己的委屈与失而复得的安全感。
就在那个落雪的夜晚，我为它洗澡，为它擦干瑟瑟发抖的身体，为它裹好厚厚的毛毯。然后像呵护一个孩子般轻轻拥着它入眠，就在那个夜晚，冰冷的雪把它和我焊在了一起。
雪焊住了，雪化掉了。它死了，也是在一个扬着雪花的夜。
它不是一条纯粹意义上的宠物狗，它的父母都是看家狗，所以在拥有了尖锐的利齿和矫健的动作后也会遗承祖先的本性：看家护院。于是父亲不得不用一条粗粗的链条将它锁住。
仅仅的一个下午，它完全疯狂了。它蹦着跳着，打着转，向着各个方向绷紧锁住它的链条。一个下午，他耗尽了生命所有的能量，那天晚上给它的食物丝毫未动。
我赶紧打开锁链，满心希望它再次蹦跳着扑到我的身上撒欢。然而没有，它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走到角落，趴下，一动不动。两只原本清亮的眼睛被眼睑遮住，眼角似乎湿润着。
我急了，拿来几乎所有的食物引逗它，放在它的眼前，放在它的鼻尖，它却毫不为之所动，甚至连瞥都不瞥一眼。
此后的两天，它没吃任何一点东西，总是在一遍遍被抱回后再一遍遍跑去屋外。最后一夜，灵魂上升，雪落下。在清晨寻到它的尸体时，飞扬的雪花不知何时厚厚的为孱弱的它搭上了一条毛毯，一如那晚我为它所裹的。它静静地躺着，安详地闭着双眼，眼角却有一粒豆大的冰珠，晶莹剔透。
一个有着名不副实名字的卑贱的生命，一个在短短几个月的证明中致力于填饱它肚子的活体，为了它的自由，绝食而死了。天国，依然会不小心落下圣洁的雪，也依然会裹住这些卑微而又高贵的生灵吧？我傻傻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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