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走路
编者按《站着走路》反映出一个共同的社会现象,就是人们喜欢作表面文章,如果没有电台陪同,那解决问题的人也会敷衍了事。
下了柏油路就是那条向下的土坡道了。坡东是长长的围墙,坡西是一片民居。虽然坡两旁有明水沟,但长年累月从东墙下流出的水均从坡中间横着涌过,泄进坡西民居后的污水沟中,于是道中间便形成了一条水道。大车小车一年四季从上边碾过,将水向四下洇去,土路便被压出大小不匀深浅不等的圆坑。而每到冬季,一汪汪的积水就渐渐联成了片,冻成了诺大的冰面。
坡的下沿就是滨河市的宏达福利厂。站在坡上会看到许多拄着拐杖的、打着手语的、拐着残腿的人陆续进出。
毛三儿便是其中之一。
毛三儿不用拄拐,两条腿撇着需要两只胳膊向上扬起发力。小时学走路,每每朝向天空扇着双臂,妈妈就会吓唬:“胳膊放下!没看到吓得老鹞满天飞吗?”抬头看天,果真有老鹞排成人字形被他吓得或向南或向北疾行。但没办法,他只有如此“借力”才能行走。渐渐长大,真的发现老鹞很少了,到如今几近绝迹。空闲的时候他便很悲哀,呆呆地望着有些灰蒙的空空的天。
毛三儿最打怵的就是这段路。
毛三儿走路需要一脚紧捣另一脚,否则便没了重心,只要一只脚迈出去而另一只脚紧跟上时被石块草根什么的略微一绊就得摔跤,所以他便经常的脸上头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但只是有泥有水毛三儿不打怵,反正这辈子已不是利索人了,鞋里鞋外拖泥带水的都无所谓,只是到了冬季就成了他的一道坎儿。
拄拐的丁瘸子没到这个季节就得天天雇三轮儿,并约好让三轮车主在他下班时到厂门口等着往回拉。毛三儿也时常这样,但微薄的工资让他羞涩。
毛三儿天天看电视,市政建设是他最关注的。偶尔去一趟市中心,确实感受到了花园城市、生态城市的氛围,但没有无障碍建筑,盲道也是有名无实,上边又被划上了停车线和放上了售货亭。倒是那次去市中心看到了一块极华堂的牌子,上边标明着滨河市市长热线:3721——625。
他默记下了那串号码,回到家里试着拨了一下,忙音。半小时后又拨了一下,还是忙音——虚的!他咕噜了一句,不太利索的嘴吐了一口,那个下午就有一下每一下地拨弄电话玩。“喂——!”他吓了一跳,电话在无意中通了,跟他说话的是一年轻女人声。他愣了一下,想问你找谁,发觉不妥,也忘了自己打的是哪里,嘴里咕噜了一声。就听对方又问:“这里是市长热线,你有什么事?”他恍然大悟,便想起了厂门前的那条土路,就说:“我,我是宏达的,腿不好,那,那路不能走,净、净——”
“好的,我们立即反映到残联。”
啪,电话挂死了。
毛三儿擎着话筒还在发愣,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对方又是怎么答复的。但有一点他明白了,肯定不是市长,铁定的。市长不可能有空坐在那里听他不清不混地咕噜。连上访的都见不到市长,何况他虫子不如的毛三儿!
但这电话又不像市长的,倒像是上传下达的那么一个中间环节——信访办之类的。但星期一的下午市残联还真来了一个姓原的主任到厂里,说有人反映腿不好走路难,让残疾人提出书面申请,他们负责配送几辆轮椅车。毛三儿在发愣怔,迷迷瞪瞪的小眼睛突然张了一下。毛三儿说话了。毛三儿说话时需要腿向下使劲儿。他说是我打的市长电话,前边道上有冰,残疾人没法走。原主任的头微低,双眼却使劲向上瞪,以至于脑门上现出的三道抬头纹呈老鹞扇翅型,整个一副恼怒相:“你说不清楚话往政府打什么电话!你让我们怎么交差?我们是修路的吗?!”
毛三儿两手舞动着,“我、我也没、没说、说——”
原主任哪有心思听他说话,早已气哼哼地扭身走了。
毛三儿便很郁闷,以至于到第二天早晨上班时心里还堵的没个缝儿。挽挽拉拉地下了土坡路了,才冷丁发现周围聚了好些人。是谁摔坏了?看看又不像。就见有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在“照”,还有拎话筒的,拎电线的,挺热闹。又看到残联的原主任满脸是笑,还有两个看模样挺板正的工作人员也在忙活。他们正用轮椅推着拄双拐的丁瘸子过冰面,然后再将轮椅拽回来时,一眼看到了毛三儿。
毛三儿的心里瞬间没了底儿。他还记得昨天原主任那恼怒的表情,而眼前的他竟然如同狼外婆包着头巾在扑向他,虽然眼睛眉毛包括嘴巴全是笑,可从他眯缝的眼睛里射出的仍是冷飕飕的光。毛三儿本能地要极力躲过去,哪怕是爬也要自己爬过这片冰路。但他依然如同一只孱弱的老鹞被硕大而强健的鹰们捉住扔到了轮椅上。毛三儿要抗议!可他说话时必须有腿站着方能使上劲,如同他走路需有两只手臂张扬着。他的心绪坏透了。他不愿让人若耍物一般地推着,他要自己站着走路,哪怕跌倒再爬起,爬起再跌倒。哪怕头上脸上全是青紫、全是泥水,他也不愿如此这般像被扒光了衣服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毛三儿无助了。无助的毛三儿在周围的一片掌声里哭了。他用弯曲的两手捂住脸,泪水依然溢出来,终于捂不住了滂沱而下,毛三儿不管不顾嚎啕起来……
那天以后毛三儿的心绪坏到了极点。晚间看电视,新闻中也就有了他,当解说员说残联的举动感动得这位残疾朋友泪水直流时,毛三儿嗷地一声终于将胃里的残汤剩饭全部呕了出来,整个屋子顿时让人窒息。这时市长出来了,市长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通过这一行动,可以提升整个市民的文明层次,对于我们正在建设的生态型宜居城市是一个极大地鼓励……
毛三儿把电视闭上了,然后就瞅着那面静止的死亡的荧屏。
第二天早晨,电视台没有来人,原主任只是将轮椅放在坡下的冰面旁,他没来逼着毛三儿坐,也没有人上去坐。再后几天,只轮椅在那里,残联的人已撤了。一个星期后,轮椅也没有了,据说被人偷走卖给收废品的了。
转过年儿,冰化了,那条土道又是水汪汪的了。毛三儿的心情好了许多。
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