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狗
走出厨房的门,李晓东轻轻穿过走廊走进大屋子。他听见母亲痛苦的呻吟声。他扶着墙,向传来呻吟声的地方缓缓走过去,他直觉地意识到父亲在母亲身边折腾着什么东西。他不知道的事很多,所以什么事都想知道。
“出去!——”父亲推了他一把,“快放牛去,听见没有,你腿折了?”
李晓东摸着墙,穿过走廊来到屋外,巴儿狗摇晃着尾巴轻盈地向他跑过去,他抓起狗的尾巴来到空荡荡的村街上,他仰起头喊道,罗梅,咱们放牛去吧,你听见了吗?其实,罗梅早已站在他家门前等他,听他这么一喊,罗梅露齿一笑说,听见了又怎么样?你哼哼得多难听。
罗梅咬了一口手中的热馒头,边嚼边说,你吃不吃我烤的饼子。李晓东说,我不吃。罗梅问他怎么这么不高兴,他说他被他爸从家里轰出来了。罗梅笑着说,我告诉你,你妈想要生孩子,超生的,政府要罚款呢。你家又没钱,不怕罚款吗?人呀,有时候呢,生孩子,不如养一条狗好呢。
他们折腾了好半天,才把两家子的牛羊赶出院门。牛羊兴奋地叫个不停。巴儿狗在前面引路,罗梅拉着李晓东的手,走过尘土飞扬的小街,朝远处的八家户芦苇滩走去。一群玩尿泥的孩子,一下子把李晓东围拢得水泄不通,他们一瞧见他便问现在几点钟了,而李晓东总是准确无误地说出当时的准确时间。现在,孩子们又在七嘴八舌地问他:“晓东,你说说,现在几点钟了?”
“去去去!”李晓东不耐烦地说。
“你们别惹他生气好不好,”罗梅笑着对孩子们说:“我告诉你们吧,他妈妈要生孩子了。别惹他生气,他妈妈生不了孩子,就怪你们的。不要惹他生气,他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记住看不见的人,好我们也看不见,也要记住看见的。走吧,晓东,我们到小河边放牛去。”
这群傻里傻气的孩子们闹哄哄地纠缠着李晓东不放,嘴里不停地嗷嗷叫着。这时候,巴儿狗狺狺叫着跑过来威吓他们,吓得他们纷纷向四处奔逃。罗梅抱起狗,对着它的嘴,亲了一口。
李晓东和罗梅躺在坎坡上的那块绿草地上,静静地回忆着什么。一股浓郁的苇湖气息在空气中荡着。巴儿狗温顺地依偎在罗梅的怀中,她把衣服扣子解开,让巴儿狗吸没有乳汁的乳头。李晓东说:“你又在给巴儿狗喂奶了吧?我爸爸说过的,不要再给它喂奶了。你早已断奶了,让别人瞧见了,多不好,你还是给我讲你的故事吧。别给它喂奶了,它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又怎么样?”罗梅说。
“我爸说,你把巴儿狗教坏了。它走在街上,只要看见女人,就跑去想吃她们的奶。我爸爸说,它已经变成流氓了,你知道吗?”
“啥叫流氓?”
“狗样的,就叫流氓”
“你说错了,只有狗样的人,没有人样的狗。”
“你才说错了,人怎么会是狗样的人呢。”
罗梅想,那时候他们都叫我疯子,恰恰相反,我压根儿就不是疯子。我跟王军结婚以后,他们就给我起了这外号。我究竟哪儿傻呢?也许我很容易上当受骗吧。我怎么知道我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肚子大了呢?可是这肚子是我自己搞大的吗?王军骂我是臭婊子,我不知道什么是婊子,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婊子。
“罗梅,”李晓东说,“你说过的,我的眼睛有朝一目奇迹般地能看见东西。”
“是的,”罗梅说,“我骗你是牲口。”
“那么你说,我首先能看见什么。”
“你先看见我和巴尔狗,还有太阳。”
“你每天都太阳太阳太阳的说个没完。太阳是什么东西?你能看见太阳吗?”
“太阳就是太阳。瞧,就在天上。”
“我看不见,你说太阳是什么样的?”
“圆圆的。”
“圆圆的是什么样的?”
“圆圆的还不知道吗?”
“我从来没有见过圆圆的。”
“圆圆的就是圆圆的,你摸我的乳房就知道,就跟太阳一样,也是圆圆的。”
“乳房就是太阳吗?”
“对,你摸出感觉没有,像不像太阳?”
“我怎么知道像不像太阳。”
罗梅又想,说真的,我十分明白那类见不得人的事曾在我身上发生过,但我心里很清楚那些逢场作戏的人,经常在我身上碰碰运气的。后来,我就糊里糊涂地嫁给了王军。那个王八蛋,可他把我给抛弃了,又爱上别的女人了。嗨,臭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见一个爱一个,哪里还有好男人?
回家后,从大屋子里传来一阵零乱的声音,仿佛有很多人在忙手忙脚呢。
李晓东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摸到单人床躺下来。大屋子的声音不再响。这是他母亲在分娩时阵痛发出的声音,难道生孩子要生一整天吗?刚才在回家的路上,罗梅说他的母亲可能要难产,没准要生出一个死孩子,跟罗梅曾经生出的孩子一样。李晓东一回家,就把罗梅在路上说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李晓东的父亲气咻咻地说,闭上你的乌鸦嘴,告诉你,以后别相信那疯女人的话,你只是把她当成一个疯子就行了。从她嘴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
李晓东躺在床上,回忆着这一天里发生的事。这时,他又听到母亲歇斯底里的惨叫声,这声音仿佛是希望与绝望的坟墓,正如罗梅所说的,八家户的穷女人们,想生一个活婴儿,真不容易啊。李晓东心想,罗梅的话不见得都是谎言。他揣摸现在已经下午九点钟了。“天气不会变吧,晓东,”李晓东回忆起罗梅说他的眼睛能治好的事,“如果天气一直变下去,对你妈妈来说,是很不吉利的。她会生出死孩子。我知道你的眼睛能治好,但你爸爸没钱治你的眼病,你最好想也别想这件事,就像我不想王军那个死去的孩子一样。”
惨叫声突然中断了。过了片刻,李晓东感觉到自己闻见一股刺鼻的狐臭味,他知道父亲有狐臭病。“晓东,”父亲说,“我明天带你到县医院给你看病。”父亲说完就走了,李晓东再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一连几天,罗梅想见到李晓东。这会儿,罗梅又在李晓东家门前站了一会儿,仰脸瞧着布满乌云的天空,又伸出一只肮脏的手,把围巾撩开,望着自己的乳房孤芳自赏。那条连衣裙无精打采地从她肩上耷拉下来,滑过她那松松垮垮的乳房,在她凸起的腹部绷紧,然后又松了开来,再往下又微微胀起,原来她在裙子里塞了个枕头。她听说李晓东要到县医院治眼疾,她也想一起去县医院,于是她想起这个笨拙的办法,表明自己怀孕了。她站在村街上,见一个人就说,从今以后,女人生孩子不要找接生婆,要到县医院生孩子。
李晓东被父亲牵着手,来到路边等车。班车很快就开过来了。
父亲说;“上车吧,孩子。”
“这是谁家的车?”李晓东问道。
“是吴村长妹夫的。”
“这车是牛拉的吗?”
“不是,它自己会跑。”
巴儿狗真的变坏了,它见一个女人拦一个,瞧见和女人一起走的男人就咬他们,害得村里的女人都不敢出门了。晚上,全村人都听得见巴儿狗的狂呼乱叫:“呜——噢”罗梅的病发作时也是这样的:“呜——噢’’清脆而圆润。呜——噢。呜——噢。呜呜噢噢。
几个月之后,罗梅对李晓东说,如果你的眼睛会治好了,看见的都是恶人坏事,你就哭上一天一夜,保证你又看不见东西。其实,还是看不见的好,看见了,就那样。有啥好看的,世上就没有好看的。
“你骗人,”他说,“你只会给狗喂奶,它现在疯了,你知不知道?”
“不,是它想吃奶呢,我刚给它喂过奶,你看。”.
“我看不见的。”
“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的乳房呀?”
“不知道。我听人说,你在你死去的儿子墓前挤奶呢。”
“谁说的?”
“乡亲们都在这么说。”
“你别胡说!巴儿狗不是我教坏的!”
“我没胡说。实话告诉你,我爸爸已经把我的眼睛已经治好了。我看见你那天在芦苇滩边,掐裤衩上的虱子和虱子蛋。我没说错吧。”
“真的?你看见我了吗?”
“看见了,其实长得很漂亮。”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没骗我什么?”
“我说过的,你的眼睛,病能治好。”
“是医生治好的。”
“晓东,巴儿狗呢?”
“我还想问你呢。”
“听说它被抓起来了。”
“人为啥要抓狗呢?”
“我不知道。”
“这事不妙,我得亲自去看一看它。”
李晓东提着一根长长的放牛用的木棍,急忙忙朝村委会办公室走去。他不知道巴儿狗是什么时候被抓走的,这条狗曾伴他度过无数个黑暗的日夜,它领着它去放牛,又领它回家,它怎么会被抓走了呢?一辆吉普车突然停下来,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恶毒地骂道:“你他妈的没长眼睛吗?!”李晓东没理他,只顾走自己的路。
“喂,晓东,现在几点钟了?”
“快说呀,几点钟了?”
李晓东看也不看他们,径直来到村委会办公室。院子里到处是被杀的狗。他看见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伏在血淋淋的办公桌上打盹,这个人就是老色鬼王军。李晓东用木棍敲了敲桌子,吼道:“我的巴儿狗在哪儿?”
“你怎么一进门就狂叫?”王军惊奇地揉一揉眼睛,“哟,原来是晓东呀,你能看见这世界了吗?”
“别跟我说这个,我的狗呢?”
“请安静一些,”王军打了个哈欠,显出一副恬静的倦怠神情,“你的狗,在一小时以前就一枪毙掉了。”
“为什么杀它?”
“它是一条喜欢女人的疯狗。”
“你才是一条喜欢女人的疯狗!”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王军——恶棍,把罗梅弄疯的恶棍!”
“别说以前的事了,告诉你吧,上级有通知,狂犬一律杀尽。”
李晓东伤心地哭起来,而且越哭越悲伤。王军使好大的劲才把他推出办公室,说,“别为一条喜欢女人的狗伤心,快回家去吧。”
李晓东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父亲进来叫他起床。李晓东揉一揉眼睛说:“爸爸,天还没亮呢。”父亲吼了一声,“混蛋,你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太阳都出来了!”李晓东把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然后又用手背揉了揉,“爸爸,你在哪里,快过来——爸爸,我又看不见了……”
李晓东的眼睛又看不见了。过了几天,他不但不感到痛苦,反而不知怎的心情爽朗起来,他躺在被窝里喃喃自语地说:这样的世界里,我还是看不见东西为好。
男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