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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话

2013-10-23 17:48 作者:小镇 阅读量:232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酒真是个好东西啊!”

栾老板说这话时,手掌从鼻梁撸下去,一直撸到下巴处,深深地咽一口唾沫,就见喉结不停地上下蠕动着、蠕动着,一副陶醉的神情。

栾老板是周边小卖店的常客,人称酒仙。他一顿喝不多,只二两,在小店窗口一站,顺兜摸一块钢蹦朝里一扔,店主马上打一杯白酒端上来,他也不要下酒菜,仰脖倒进嘴里,然后哈一口气,或者说“存着”,或者说“欠着”,抬腿就走。隔不许久,又会在另一小店看到他,正把二两酒倒进肚里。他的酒喝得极频,然后便会坐在哪一家的店前跟我海阔天空地聊着——自然是从他漂亮的媳妇说起,说她单是办理出国手续就花了二十万,当然,现在一年就能挣三十万——当然是美元,不,是美金。

“已经五年啦!”栾老板极自豪地说着。

如果我适时地夸他几句“你太有钱了,不愧为人称老板”之类,他会立时眉飞色舞起来,声调抬高八度,最好身边再有其他人,不论陌生的还是相熟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我就一定要永远穷到底?实话告诉你吧,我家里存的都是美元,不对,是美金!我可不像前街的何虾酱,载着个虾酱桶满世界转悠,累死累活的挣两个钱也赶紧喝了。”

他说的何虾酱自然也是老邻居。我们住一趟房,有事他老婆就来找我给跑个腿。有一次镇中学教政治的闫老师女儿12岁,晚上在家里摆了几桌。都是一趟房住着,不过是房东和房西罢了,何虾酱却半夜也没回来。他老婆知道男人一喝就过,自己又不好意思去问,急得来找我。我敲开闫政治家门,人家告诉我何虾酱两个小时前就走了。我打着手电顺道走了四五个来回也没看到个人影。正站在他家院里无奈之时,却听到猪圈里有一种异样的呼噜声,拿手电一照,得,何虾酱正躺在猪粪里,头上脸上一片狼藉,他自己却正睡得香甜呢。第二天醒了酒,问他为什么到猪圈里睡觉,他说,那酒喝得没趣,桌上一个打招呼的也没有。闷着头回来,一进院门就听到谁在招呼我,自然感到亲切,进去倒头就睡了。

喝了酒的何虾酱也有脑子清醒的时候。

我们家附近的道上有一个敞口的马葫芦,铁盖早已丢弃,是前边缫丝厂家属房的脏水道。有一次何虾酱酒后腿软,走到马葫芦边上一个趔趄,在井沿上扭了个劲儿还是秃噜下去了。他两只脚站在脏水里,扒拉了几次也没能上来,探头刚喊了一声老婆的名字,一看有人过来,赶紧缩回头蹲下身,听到脚步声过去了,又伸出头来喊了两嗓子,见远处有人望过来,又急忙蹲下去——他丢不起这个人啊。还是闫政治的女儿发现了,跑去告诉了他老婆。

确实像栾老板说的,何虾酱就是卖虾酱的。每天他都会把虾酱桶挂在自行车后车架旁,满乡镇转悠着、吆喝着。就是头年冬天的一个傍晚,他卖完了虾酱,肚子也饿得叽里咕噜的,就在道旁的一家小饭店里要了盘炒叉,喝了一杯白酒。看看天已放黑,空中也飘起了雪花,急忙骑上自行车往回赶。眼瞅着快到家了,雪片大了起来,酒劲儿也上来了,在一个渠道旁的小坡前没能蹬上来,自行车摔到了一边,何虾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就劲儿睡了过去。

大清早,何虾酱的老婆小心翼翼地敲了我家的门,极其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老半天才说:“你叔昨晚一宿没回来,你帮我去找找?”

我们沿着村口一路找出去,在渠道口南沿看到有高出地面的雪堆,我心生怀疑,上前用脚划拉了几下,载着虾酱桶的自行车露了出来。他老婆立刻哭了,跪在地上疯狂地用手扒拉着雪堆。我弯腰正要搀起她来的瞬间,一眼看到离我两米远有一堆凹凸不平的雪丘,雪丘上有两个小孩拳头大的黑黑的窟窿,从那里传出了隐隐的呼吸声……

何虾酱再也不能卖虾酱了。他被送到医院救了过来,但也落下了半身不遂。再见到我时,鼻涕眼泪都会流下来,他老婆在一旁给他擦着。到这会儿了却还不忘周围几个酒友的命运,嘴里乌拉乌拉地问我:“听说闫政治下岗了,是真的吗?怪可惜的。”

我说我去给你打听打听吧。

闫政治这一生对钱看得很淡,他最看重的是仕途,最羡慕的是当官,而他又总当不上官,他自己给出的总结就是栽在贪杯上,不怨旁人。他跟同学老邢一同分来教学,人家已经当上校长了,好容易把他提拔为政治教研组组长,可他头一堂课就给讲砸了。那天真是高兴,上午得到任命,中午兴冲冲地回到家,让老婆拍了一条黄瓜,炒了一把花生米,又煎了一盘鸡蛋,二两酒下肚,觉得没够到湿土,又倒了二两,这才晕晕乎乎地去了学校。下午第一堂课就是政治,他扔了教案,洋洋洒洒地讲了起来,从当前的形势讲到我们的任务,从马克思的资本论讲到政治经济学,从资本家讲到企业家,“什么是企业家呢?就是马克思给定义的资本家。资本家残酷地榨取着工人的剩余价值,而现在的企业家比起资本家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上有官宦撑腰,下有黑势力保护,为所欲为,横行霸道,全然不把法律二字放在眼里……”那堂课他讲的唾沫横飞,下课铃声一响,他忽然觉出有些跑题,可是已经拐不回来了,闫政治当即就被撤了政治教研组组长的官衔,而且被停了课,由小吴老师代讲。

闫政治只得呆在家里喝闷酒。但政治课是不能不讲的,当然听讲的只有唯唯诺诺的老婆一人,“目前,我们家的形势是这样的:女儿已出嫁,经济状况尚好,咱们的生存环境——”他突然想到了环境。

闫政治早就想换一个环境了,或许会振奋一下他过往的梦想也未可知。年前到城里办事,见到了已调入重点高中的孙老师,这想法便愈加强烈。但孙老师的一席话却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不就十万块钱吗?几年就赚回来了。这里的教学条件、个人收入下边是没法比的,干几年买一套楼,光住房公积金就够了,根本不用你掏钱。我来的时候还挺惊讶,家里没车的真没有几个,现在看看这又算什么呢?你还想挣钱的话再办个辅导班,家长再送一点,灰色收入是无形的……”

他没注意听孙老师后面的话,只惦记着第一句,“得十万呀?”因为他到目前为止,家里的储蓄仅有五万。

孙老师挺稀奇地望着他,“闫老师呀,你OUT啦,现在什么不明码标价?可惜你还是教政治的。现在政治就是金钱,金钱就是政治。你知道买个市长多少钱?200万,副市长?少150万你当不了。这次市公安局新局长上来了,各科室全在调整,什么叫调整?拿钱买呗,副局长100万,科级50万到80万不等……”

闫政治承认自己彻底OUT啦,可他还不想就此沉沦。酒可以泯灭过往的梦想,酒也可以振奋潜藏的激情。他不能窝在这里永远沉湎在酒里。这会儿的闫政治突然雄心勃发,他扔下了呆呆的老婆,直奔学校而去……

第二天,邢校长进城了,闫政治整个下午都在忐忑不安地等着。当看到邢校长一脸兴奋地跨进学校大门,看到他就说:“妥了,闫老师,妥了!”时,他的心立时安稳了。

邢校长是受闫政治的委托,带着十万块钱去教委见郝主任的。

郝主任年龄不大,40出头,据说是下几届副市长和市长的主要人选。邢校长见到郝主任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闫政治的调动要求,现在讲究的就是直截了当,邢校长深谙此道,说话间就将装有十万块钱的牛皮纸档案袋放在了办公桌上,并用手臂似在无意间推了过去。郝主任说:“这事不是一下就能办了的。想进重点的太多,我手上就有二十几个人申请,慢慢来吧,况且还要经过主管文教的副市长过一下。”郝主任站起来,将桌面收拾了一下,随手就将那牛皮纸档案袋划拉进了抽屉,“走,咱俩出去吃顿饭。”

邢校长兴奋地对闫政治讲着,他高兴的不仅仅是帮了闫政治,他也愿意这样帮同事,当然内心里也有他的小九九:又不用他自己掏钱,只是跑了几趟腿。这样的事多了,他在教委主任心目中的印象自然加重,以后若有校长调动之类,他的分数自然超前。临走,他还将一瓶“道光廿五”给了闫政治。

闫政治便一直在家等着,也不急着上岗,反正学校也没少他的工资,他不过借了女儿五万块钱,女儿也不等着用。闲着,他只是将那瓶“道光廿五”把在手上旋转着旋转着,看那清凌凌的酒水在玻璃瓶中荡漾着,他舍不得喝,也不想喝,他只是喜欢酒,喜欢这瓶年代久远的“道光廿五”。酒的年头越久便越醇,但他已下了戒酒的决心,他只是喜欢把玩着——嗯?他似乎看出了什么,这酒瓶的一面贴着英文说明——是假道光吧?

咣!门突然被踢开,闯进来的是学校的小吴老师。闫政治定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这小吴老师从来也没这样的怒发冲冠呀,眼是红的,头发是竖的,颤抖着手指指着闫政治,“去学校!邢校长找!”

闫政治急急地出了屋,他没有必要问什么。小吴老师跟出来,用脚后跟“咣”地踹上门,出了院子,又发疯一般抱起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进了那口敞口的马葫芦井里,溅出的脏水澎在小吴老师的裤脚上。闫政治的心里有了一丝不祥。

果然,进了学校走廊,见校长室的门玻璃被砸的稀里哗啦,屋内的邢校长在哭,鼻涕浪荡的有半尺长。闫政治心生疑惑,悄莫悄声地坐在一角,等着邢校长静下来。

原来真的出事了,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市教委郝主任死了!

郝主任的死讯轰动了全城,流传的版本各式各样,归纳起来不过如此:郝主任勾搭上了一个美娘子,机关某领导的小妇人,也是上得台面的公务员。郝主任用车将她拉进自家车库内,关了车库门,又嫌温度低,将车内空调开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二人世界里欢天喜地、如鱼得水,清醒时才发现氧气已经稀薄,浑身无力,车门都推不开了,于是双双化作裸体蝴蝶翩翩西去。不过如此。极为平常。只不过市长下令电台不许播,报纸不准报,让不知情的百姓传播谣言去吧。这也极为平常——司法不独立、新闻不自由是我们的特色嘛,坊间流传的“台上坐着的哪个领导不龌龊呢”全是谣言。

闫政治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天要塌了呢。

邢校长盯了他半天,才在嗓子眼里咕噜出一句话:“我们无凭无据的,钱是要不回来了。我、我真的赔不起你们……”说完话又趴到桌子上哭起来。

闫政治又坐了有半个小时,才彻底弄明白郝主任的死与他闫政治的切身关系。他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看到小吴老师还站在操场上,头抵着篮球架,正用脚上的那双耐克鞋一下一下地狠踢着篮球架座,那鞋上的标记一挑是给学生批作业用的,对了就打挑,对了就打挑……看来小吴老师也有押题不准的时候……

闫政治回家了,他打开了那瓶“道光廿五”,直接对着瓶口吹起来。看来是酒都好,别管它是道光年间还是乾隆年间,也别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是酒都醉人,醉人就是好酒。他得上岗讲课啦!对着唯唯诺诺的老婆,闫政治底气十足:“目前,我们家的局势是这样的:存款一分没有,饥荒五万。前日花五万给教委郝主任送了冥资香火,算暂寄他处……”

这次停课后的第一天上岗,腋下夹着教案的闫政治在道上看到我,大声招呼着:“嗨,听说了没有?郝主任死了!”又说,“好像栾老板也失踪了。”

栾老板失踪了是真的,是他媳妇从日本打工回来发现的。远亲近邻打听遍了,他媳妇去报了案。

警察在电脑前熟练地点击着鼠标,魔兽世界已升到70级了。栾老板的媳妇一个劲儿地在叙述:“半个月了,各个小卖店也没见他再去。有一个小店说半月左右的下午五点,最后一次看到他在道旁,跟另一人上了出租车。好容易找到那个出租车,司机证实确实拉过,因为他在这一带喝酒有名,所以司机认识。司机说两人去了北边长岭银窝,在村口下车就走了,司机也不知去了哪里……”

警察终于从电脑里将脑袋拔了出来,“你想怎么办?这又不是什么大案,也不能证明你丈夫是被什么人绑架了之类。他一个穷得有名的酒鬼还能有什么仇人?”

“能不能去长岭找找?”

警察说:“局里办案经费紧张,我们又没有车。你若自己能提供车,我们可以派两个人去看看。”

栾老板的媳妇出去雇了辆出租车,又扔给两个警察每人一盒中华烟。这些费用权当是被栾老板喝了!她一路上这样想着,公家人嘛,有酒就笑,没酒就要;喝了就醉,醉了就睡;一睡半天,醒了下班。她摸了把疲惫的眼睛,一行清泪潸然而下。

到了长岭银窝,自然没有任何线索,警察只在村口看了一眼,那村口有几棵槐树,有几块伏天供人歇坐的石板,还有几处没有化净的残雪,况且出租车司机也不愿多等,就返回了。

又过了半月,有人报案在本市城南的鸭湾发现一具男尸,警察电话通知了栾老板的媳妇去认尸,真的就是栾老板,只不过尸体有多处瘀伤。

这次警察是认真地跟栾老板的媳妇谈着:“结案吧,正常的溺水死亡。瘀伤很好理解,时间长了,岸边的石头碰的。至于为什么会在这个季节下水,那只能说是酒精在作怪了。”

栾老板的媳妇麻木地签了字。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到了解脱,也想开了,还计较什么呢?鸭湾,多么好的一个地方啊,像一个大大的酒杯,丈夫有缘死在了酒杯里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造化。酒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就让丈夫的灵魂在那里自由地徜徉吧……

再见到栾老板的媳妇时,她告诉我正在托人办理手续,要再去日本打工。

[男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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