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蝙蝠
编者按一次出走犹如一次思绪的旅程。决定要遗忘的却还会想起,只因它们发生在最宝贵的华年。生活像一场逃亡,最后总得回归,不管思想还是身体……本文给你漫无边际的思绪,而最终却让我们明白回归的道理。
我在宿舍关门前的几分钟扬长而去,书桌上还放着大半杯冒出腾腾热气的开水,摊开的诗集,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草稿纸。这是一场出走,没有任何预兆的。打算彻夜不归。没有来由,亦不知道要去哪里。
人可以为青春付出多少惨痛的代价,感情,时间,还有生命。冲动与纯真总是被拿来作为借口,冠冕堂皇地掩盖过所有的错误,湮没了反省。只是有些时候回过头来想想,是否还能从中体味一丝庆幸,在过去的某段时光里,曾经那样的疯狂。做自己喜欢的、执念的事。
深蓝色雪纺蝙蝠衫,飞边随着步伐摇曳,辉映着夜色下冷落的霓虹。整个城市安静了下来,万家灯火也终于陷入睡眠,不眠的,只剩下纵横交错的街,高架桥,还有箱子胡同。行道树在夜色中瑟瑟发抖,初夏的风退却白昼的暖,夜晚只残留下沁人的冷,刺入喉咙,仿佛回到了过去的秋。萧萧的秋声总让人联想起离别,还有许多剪不断的往事。
两年还是三年了,决定要遗忘的想和念,到现在早已决绝地淡漠,而之所以还会想起,只因它们发生在最宝贵的华年。
殷的声音依稀还在,只是如今回想起来的不再是“我喜欢你”之类,在当初听了很快便脸颊绯红,羞涩地低下头去,然后被他暖暖地拥在怀里那些话;亦不是“在做什么呢”,“要我帮你带么”那些脉脉的关切,谁知道他在暗中等候了多久才能刚好赶上时机,及时奉上一抹慰藉,又有谁知道在我欣然却忍住嘴角上扬,佯装不在乎扭过头去时他是什么表情。
如今想起来的,只剩下他的那句,回家吧。
夜深了,泯灭车潮与人声,听得见的,是冰冷如铁的楼房建筑,凝滞庄重的暗灰公路。路灯下看得清夜空漂起的尘埃,昏黄的灯光下呈现暗雅的银灰色,像极了如洗的月光。人相比回忆,在时光里应该更显渺小,然而我们不懂得自足,用大段时光感慨,抱怨记得的事不够多。
很晚了,在熬夜么。晋发来短信。这似乎已变成他每天作为结束的最后一件事情。而我的回复与否也只能是两个结果,要么再加一句“早点休息”的叮咛,要么是次日早晨“有吵到你休息么”的问候。如此小心翼翼。我试图在平日相遇时露出一个晴天的微笑,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回应。告诉自己不要保持那么冷漠。
我告诉晋,城南的江滩边有许多卖艺的浪子,大都是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夜晚的时候那里亮起璀璨的霓虹,电视塔放射出夺目的光芒,扫过广场每一个角落,散步的老人,缠绵的爱侣,顽皮的孩子,叫卖的小贩。那边的天桥上总会有一个穿黑色长衫,褪色铅笔仔裤,长刘海的男生,弹一只破旧的吉他,声音苍凉而嘶哑地唱旧情歌。我告诉晋,那个男生会在每天唱完伤感的情歌后,不忘用明朗的声音歌一曲《我的未来不是梦》做结,而每每听到他饱含激情的唱最后一首,我都忍不住眼眶湿润。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什么时候会悄然离开这个城市,这当中他自己写的歌,包涵了多少那些时光里的故事,亦不知道他这样不知疲倦地唱,是为了追求,还是为了怀念。我只是虔诚地听。
晋说,流浪歌手有很多,你可以听,但是你能做的,也只能是听。
我告诉晋,城南江滩附近的广场有一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人,每个白天都侧着身子坐在地上,神态十分悠闲,腿边摆了一对长短参差的彩色粉笔。他低着头,不看行人,亦不理会路人的私欲,车马喧嚣。他在画《蒙娜丽莎的微笑》,用那些粉笔。白天他基本可以完成大部分轮廓,蒙娜丽莎的微笑明晰地呈现人们眼前,引来路人的瞩目与赞美,纷纷停下脚步,叹为观止。他一直画,从早到晚,偶尔间隙喝矿泉水瓶里的陈水,啃只剩下小块的面包,或者抽烟。一直画,直到霓虹黯淡了颜色光辉,人潮车流也终于都变得稀疏,他的画也差不多完成了,却再也没有人看。他也终于慢慢地消停下来,依旧侧身坐着,只是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不去看自己的画,平时前方的马路,十字街口,行道树,关门的咖啡厅,仍旧营业的麦当劳,还有空落落的车站。吐出一圈烟,夜风渐寒,他盘起腿开始仰望,昏黄的路灯,人行天桥,高架桥,楼房,和深邃阴郁的天。他是稍长的发,刘海挡住半张脸,望不穿的表情和眼神,似只剩下了坚毅的冷漠。良久,他不再看,将粉笔抓进口袋里,从另一个肮脏的袋子里取出一瓶没有标签的饮料瓶,拧开瓶盖,将里面的水一点一点倒在画上,用手晕开,一点一点地擦拭。这是一场对自己的肯定,继而能够满意地毁灭。从微笑开始。美人的脸渐渐模糊,最后如街道般黯然灰冷,凝滞如铁,他顺着粉笔划过的纹路抹匀,像是进行了又一次的描绘。一笔一笔都十分仔细,却又无比决绝。良久,地上只剩下一团印记,再难以辨认。像任何一块地面的一团污迹。他起身,随意地笑了笑,不再看。收起地上散落的零钱,转身离去。
施舍与捐助有什么本质区别,给予的刹那我们都是出于同情。瞬间蔑视了他们高贵的尊严。
我告诉晋,城南江滩有一个卖烤肉的学生,脸被烟熏得宛若饱经沧桑,似乎看得见未来几十年后他脸上斑驳的痕迹,隐约而过早地出现在了他年轻的面庞。生意闲暇的时候他挽起袖子,把涂满了作料的肉串给那些浪子送去,然后跟他们调侃打闹成一团。很晚了他才利索地收摊,不忘捡起地上横七竖八的竹签,和路人丢弃的冷饮瓶子,沾满油的餐巾纸。白昼再换上洁净陈旧的汗衫,骑一辆过气的二八单车,清晨从城南骑到城北,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与任何朝气蓬勃的火热青春没有区别。
我告诉晋,他们都是真性情的人,互相能够结识,是一种幸运。
晋说,你不是他们。
是夜我搭乘最后一班公交从城北到城南,路过几站车上便再不剩下乘客。公车驶过高架桥,道路两旁提示的红绿交错的细长灯管,疲倦地发出微弱的光,这一路冗长而平稳,风声透进窗子直灌进衣领,胸口一阵凉,听见城市平缓的呼吸,安宁而寂寞的节奏。广告牌、公告栏亮着灯,一个个向后飞快地倒退,只是它们每天屹立在城市四处,每天无数次出现在人们视野,却很难被记住。像许多平凡的人。公车里两行栏杆的副手一齐有节奏地摆动,相同幅度相同频率,座位静默而凝滞地在各自原地,透过路灯依稀看见车窗上的尘,似还有雨天被人哈过气后手指划过的轮廓。
一次出走犹如一次思绪的旅程。只能一个人,自行了断。
晋说,有没有可能,我们一起。这是晋唯一一次的流露,却也是我惟一一次的微笑,却不似晴天。
两年还是三年了,忘得差不多了,能拾起的片段,只残留殷跑远的背影。他是喜欢彻夜不归的人,阴郁而深邃的,还有身上散发出的幽然烟熏香味。殷告诉我,生活像一场逃亡,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很多,包括感情;我爱过你。这是我们的了断。
到站了,公车驶远,萧萧匿迹。那个用粉笔画画的人还在用水擦拭地上的微笑,我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他给自己一场恣意的毁灭与完结。直到地上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印迹,他起身准备离开,微风浮起,吹动深蓝色的雪纺飞边,像没有浮云的深邃的蓝紫色的天。
呵,蝙蝠衫。他说。点了一支烟,走远。
我想起殷的话,回家吧。
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