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她的醪糟坛
导读三天喜庆过后,人们在山上出工时开始对外婆指指点点翻白眼,外婆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和外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到得最早,收得最后。
外婆是坐着鸡公车*出嫁的。
几十公里的喜路上,乡亲们集着伴翻山越岭来看新娘。有的等在路边,有的站在山上。
远远地看着迎亲队伍走来,大家手指着齐声喊“花姑娘*来了,花姑娘来了。”负责发放喜糖的人会向路人和看热闹的人散发花生、胡豆、红苕干和蜜饯等。经过农庄时,人们更是围着鸡公车看花姑娘,惊讶的表情和赞叹不绝的声音足以说明外婆的美丽。这时大家会休息下喝点村民们递来的水,待队伍走时,村民会跟在后面送上一程,孩子们拍着手喊叫:“花姑娘,真漂亮;嫁给男人当婆娘;会喂猪,会插秧;一堆娃儿喊亲娘。”而外婆一路上只是低着头红着脸羞羞的样子。
听老人们说外婆出嫁是方圆几十里的乡坝头*最风光的。
外婆很漂亮,出生小地主家庭的她遗传了美丽的基因,加之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粗话都是兄弟们做,她呆在闺房和她母亲做些缝缝补补的手工,小时读过一段时间的私塾,也所谓知书达理了。
外婆的嫁妆是最丰富的,通常人家姑娘出嫁,只有花姑娘坐鸡公车,后面几个人担着箩筐、背着背篓,基本上是床上垫的盖的被褥和姑娘的换洗衣服,家境稍好些的也不过两三个鸡公车而已。而外婆出嫁足有七·八个鸡公车,除该有的嫁妆外还有一头种猪、粮食、蔬菜及种子、鸡鸭和蛋等,长长的队伍在蜀道上发出鸡公车特有的吱嘎吱嘎的叫声,连那些帮工们都感到自豪和兴奋。
外婆出嫁时还有一个特别,就是穿着花衣服戴着大红花的她怀里抱着个没有檐的坛子,一个很普通的陶土烧成的坛子,浅褐色的外表不太光滑,外婆非常小心的抱着它,人们以为那和她手上戴的玛瑙一样宝贵。
外婆嫁的人(外公)是孤儿,从小是他守寡多年的伯妈带着,伯妈身体不好,一年有大半躺在床上,家境贫寒。
外婆还小时,镇上就有不少人来提亲,可是外婆却身不由己地嫁给了外公。那是生产队的安排,一个地主的女儿嫁给贫农的儿子,真正地改造,为此队上领导得了一个大奖状。结婚前外婆只见过外公的黑白照片,还是忆苦思甜吃野菜时的集体照。
比外婆大八岁的外公看着貌若天仙的婆娘,一改平时的沉闷,围着外婆笑呵呵地转,说感谢政府、感谢生产队,要更加多出力、多挣公分,他真的是那样做的。而外婆谨记她母亲的话:多做事,少说话,不要惹祸上身。她每天起早贪黑,喂猪、养鸡鸭、出工挣工分,认真地伺候“婆婆”到她去世。
当夜幕降临,手上的泡痛得钻心,她忍着不做声不流泪,外公捧着她的手轻轻地一边吹一边问:还痛吗?外婆流泪了,说不痛了,不痛了,她想命中注定的男人这般疼她、这般勤劳,她知足了。第二年,外婆生下一个男孩,那是大舅。
三天喜庆过后,人们在山上出工时开始对外婆指指点点翻白眼,外婆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和外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到得最早,收得最后。渐渐地人们对她越来越有好感,而更让大家喜欢她的是,她会做一手好醪糟,就是用那个坛子做的。每次做好外婆都要给附近的人家送上一碗,他们往往等不到煮熟就分来吃光了,有时当着外婆的面就消灭了,碗都不用送就被外婆带回来了。谁家有个婚庆喜事或坐月子,外婆都会送上一坛醪糟,只是叮嘱小心坛子。从此外婆的醪糟出名了,有的老乡多远起早赶路跑到外婆家来讨一碗醪糟喝,外婆还加上一个荷包蛋。都怪说不得外婆出嫁时要抱着那个坛子,到底是坛子神奇还是外婆的手艺高,大家都不得而知,但外婆每次做醪糟都非常认真,每一个环节、每一道步骤都做得仔仔细细:
外婆把蒸好的糯米饭摊在干净的桌子上,双手翻动着冷却到微热,淋上用冷开水调好的酒曲,加少许白糖,拌匀,再装进坛子里,中间用拳头捣个小窝窝,然后把坛子封好放进木箱,木箱里围着一床棉絮,坛子就放在棉絮中间,再把上面盖好,天冷时还要加棉絮或放一个热水袋,三天后取出坛子,打开已是香气扑鼻,甜而不腻,酒香而不醉,糟糟软而不稀,挖一瓢进口,真是巴适的很。
只有赶场*时外婆才和外公一起把一坛醪糟拿到集市去卖,外加一些鸡鸭,蛋等。这些钱就是我母亲及姊妹的学费。
由于外公外婆的勤劳,日子过得还可以,并自己坯砖换掉了土坯房。
外婆花胎生了八个子女,三个夭折,剩下我母亲及她哥姐弟妹五人,五姊妹均读过书,这在偏僻的山区是少有的,每天上学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除了我母亲,他们都只读了初中或小学,而我母亲却读了大专,外婆说母亲最像她。
欢送母亲上学那天,乡坝头从未有过的热闹,临走时,外婆说:少说话,多做事,不要惹祸上身。母亲笑着说:妈,我又不是嫁人,再说年代不同了。外婆说:喔,是哟。
从此,母亲成了节假日回去的客人,成了回娘家的婆娘,每次回去都大口大口地吃着外婆的醪糟蛋。
后来外公去世,母亲把外婆接到城里来,外婆带来了那个坛子,她说城里卖的醪糟肯定没有她做的好吃,她没有说错,不论现代化加工工艺多么先进,生产出来的醪糟就是没有外婆做的好吃,母亲说:妈,你教我吧,省得你老人家亲自动手,你不也教会姐做了吗?“唉,她也没我做的好,再说你哪有时间?”说着真的手把手教母亲,奇怪的是母亲做的虽比外面买的好吃,却还是比外婆做的差好多,母亲只好自愿放弃。每次外婆看着我们吃着醪糟的样子,她眯起眼睛的皱纹都在跳动。接下来外婆又开始挨家挨户送醪糟,隔壁的,楼上楼下的敲着门,起初,有的因为种种原因不肯接,她说,你尝尝,很好吃,结果她的醪糟又在我父母的单位出了名。
但是,外婆住不惯城里,又抱着她的坛子回到老家。
后来外婆去世,母亲抱回了那个坛子,有很长段时间我们不敢提“醪糟”或“甜酒”两个字,只有那个醪糟坛放在古董架的底层默默地讲述着外婆的故事。
所有关于外婆的事我都是从母亲那里和回乡坝头老辈子人说的,外婆除了忙碌、除了和家人说些日常话外,从不提她的过去,也不感叹和埋怨她的一生。
我离开家上学后,若想起外婆、想起那个醪糟坛,我就会去超市买一碗甜酒,只为细细品尝外婆的故事,于是满屋子飘荡着醪糟和外婆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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