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的瓤真红
万福挺着西瓜一样的肚子,把一个大西瓜抱在胸前,实实在在抱着,但他人看来倒像是搁在肚皮上。他根本看不见脚下的路,他把头昂着一脚浅一脚深像刚学走路的孩子一样向公路方向走着。五十米左右的路,他足足走两分钟,这是他抱出的第九十九个,今天要抱出两百个。他嘟囔着:日他祖宗十八代,这西瓜个头大,瓤又红,可一斤只有两毛五分钱收购!日他祖宗十八代,一千斤才二百伍十元,这两百个大概有三千斤,一家三口,刚好是三个二百伍。当然能念大学的女儿自然不是二百伍。
他弯不了腰,只能半蹲着把西瓜放到堆里,胸沟成了汗渠,汗水不停地流淌着,裤腰带像一条坝,他扯起衣角拭汗,肚子上留有一圈黑色的汗渍。他用手抹了抹又骂了:日他祖宗十八代,我一颗红心跟党走,种出的西瓜红红的瓤就是见证,怎么流出的汗是黑的。他看看太阳,大约有十一点多了,下午三点之前抱出两百个西瓜,没有太大问题,老婆过会儿送饭来,下午会帮忙,臭婆娘虽然个子矮小又配罗圈腿,走起路慢而又难看,就这一点差些,别的都不差,比胸脯有人挺,比屁股有人锥,要说生孩子,也不差。帮助抱出一些西瓜更不成问题。下午三点一定能完成,万福倚着树,坐了下来,摘下斗笠使命地扇着。日他祖宗十八代,怎么一点风也没有。
远远看见罗圈腿来了,万福摇了摇头,看着这腿转身子也跟着转动的婆娘,又想起了初恋,长长一口气。又是一句,日他祖宗十八代,全是命定,想当年我万福是红卫兵的头,东山岗村的大红人,多少女人喜欢把那对小葫芦让给我端端,可我一心想着村西的那位富农女儿久菊,觉得她那对并不怎么大的葫芦比别人强多了,我这大红人的手一边握红宝书,一边端这样的葫芦才能配得起,至于村里那些都是臭皮囊有什么好端,再说若是端了别的葫芦,这手沾上的荤味,怎么向伟大领袖交待,怎么还有资格去捧红宝书,怎么还敢去端久菊的那对葫芦。
就差一刻钟,就差那一刻钟。在村西头的那片风水林,那天晚上月光很亮,久菊穿得单薄,她神情非常紧张,那对葫芦却挺得突出。蝉咦咦叽叽叫个不停,久菊随蝉鸣轻轻地问:万福真的要斗我爹吗?我正伸手想把久菊搂进怀里,想端端那对葫芦时,通讯员万财死命的喊着。万福!万福!公社谢主任要你去叫久菊,他要找她谈话。日他祖宗十八代,四十多岁的人还找久菊谈话,公社里那么多葫芦为什么不端,村里那么多葫芦为什么不端,偏要端久菊的那还带苦毛,刚成熟的葫芦。久菊这对葫芦若是在月下凉上一阵,会挂上许多晶莹剔透露珠,要端也该是我这样没动过别的葫芦干净的手,怎么会轮到他。日他祖宗十八代的,晚上久菊这对带玉粉的葫芦可要被抹去那层玉粉了,被端出摸得白晰晰、亮晶晶。
万福!主任找这下怎么办?日他祖宗十八代,还能怎么办?一切只能听他的,他是代表上面的。我也得听他的。真他妈万福当什么革命小组的头!万福!万福,真他妈的屁福。我跟着去,看看这个老白脸耍什么花招。
万福本来没有抽烟,久菊走后,他到村里小店要了包水仙牌香烟。学着抽了起来。大队部建在一个小坡上,与村子正好面对面。久菊进了谢主任的办公室,门被关上,万福坐在窗下抽起了烟,全身的火烧了起来,在抽第三根烟时居然咳嗽起来,谢主任打开窗泼下一杯茶水,正好浇到万福的身上。万福不吭声,横下一条心,我要学习那位“解放军”,为了掩护埋伏队伍,大火烧身一动不动的精神。他把烟灭了,继续守在窗下。楼上到底说什么万福把耳朵拉长了好几次听不到,又翘起小指掏了掏耳孔,依旧听不到。万福又点了一根烟,在他眼前闪现的就是谢主任那双手,那双手挺绵,当时与我万福握手时,觉得舒服,拍着我肩膀时觉得温暖,可今天这双手,是刀,一挥一动,是捅是割,虽然是落在久菊的身上,葫芦上,可割疼的是我万福。
呀一声,门开了,久菊脚步很轻,谢主任的脚步也很轻,他们下楼了,谢主任把手电给了久菊,久菊说:有月亮,不要手电。万福猫到了墙角,心喊着久菊、久菊等等!我要问问你的葫芦被端了吗?
谢主任并没有送久菊,我跟在久菊后面,轻轻地叫着。
死鬼!吓死我了。
再叫一声,死鬼,死鬼,这是你娘喊你爹的话,真好!再叫!再叫!
老白脸,晚上乱来了吗?说了些什么?
你怎么啦,挂在嘴边的谢主任,举在头顶的谢主任,晚上居然敢叫老白脸。
久菊我们再到树头坐坐,说些话!
太迟了吧!月亮都到半天空了。
他没乱来吧。
他说我父亲只是富农,是人民争取的对象,不要批斗。没别的,还挺规矩的。
哟,那就好,明天晚上我们又在风水林见面。
万福拉了一下久菊的手,久菊握了握,告别了。
万福!吃饭了!罗圈腿看着痴痴的万福,你中暑啦!万福回过头来,才发现罗圈腿到了身边,他缓过神来。他看了看老婆胸前的葫芦,长长叹了口气,日他祖宗十八代,这哪还是葫芦,都成了破布袋了。粗气的说:你去抱几个西瓜吧。
罗圈腿向瓜园转去。万福站在田边看她抱着一个大西瓜,好像瓜就是她的身子,一个头,一双罗圈腿,一个瓜在向路边移。这也是女人,我一个大红人居然就端着这葫芦睡了几十年,还像种地一样流过无数的汗水。
久菊啊久菊,第二晚上还是差那一刻钟,我正要端你毛茸茸的葫芦时,老白脸又叫通讯员来喊,逼得我又只好在窗下把那包水仙烟抽完,可是第二天晚上,你居然用了他的手电,第三天晚上,你不去风水林了,而是送手电还他,就这样让他端你的葫芦,第四天你就去公社,当了店员。我日他祖宗十八代。
万福,你真行,这瓜种得真大,瓤红吧!甜吧!罗圈腿放下西瓜笑着对万福说。
我一个大红人怎么不行,不行还能把你的肚子弄得像西瓜一样大,不行还能生出一男一女,不行还能当着你爹妈在家就把你带到楼上的房间端了你的葫芦,让你流红。万福一把揣过罗圈腿,双手又向她的那对瘪得空空的葫芦捏去。
罗圈腿一身都长得不错,就是那双腿脚不配,要不然谢主任可能要端她的葫芦。也就因为她父亲修缮老屋,砍了一根大队的杉木,谢主任叫万福去处理,结果被万福处理了。
大白天,快当爷爷的人还这样,不怕被人看见。罗圈腿好像带上几分怒气,可话说的温柔。我捏自己女人怕什么!谢主任端了久菊的葫芦,后面还把她介绍给自己远房侄儿都不知羞,我怕什么,就在瓜棚边干你,上天也是许可的,怕什么。你是我的老婆,又不是我的侄儿媳妇。
罗圈腿又旋到瓜园中去了。万福想到这些好像平静了许多,也就抱西瓜去了。
两百个西瓜都抱出来了,时间才两点半,罗圈腿也坐了下来,吃着红红的西瓜,万福你行啊!这瓜不仅瓤红,也甜啊!
万福一听夸耀又想起当年的壮举。我什么时候不行过,当红人时村里人都听我的话,到你家,你父亲不敢摆岳父架子,而像是见了领导,连忙招呼你来,仿佛到你家就是为了端你的葫芦。日他祖宗的十八代,就是那个谢主任,不把我当作一回事,后来听说我骂了他!就撤了我的职。但是我依旧行,依旧还有一些女人在我面前晃悠着葫芦,只不过我想,我才不能当老白脸。乡里乡亲哪一位不是叔啊,侄啊,能做那种事吗!
罗圈腿想着也有点不服,回了一句:我也是乡亲,久菊不也是乡亲。
你真她妈的,久菊姓姜,你姓罗,和我都不同姓,再说你是我村管辖的小村。
哟,要是不同姓的女人你就会去端她的葫芦?
你她妈的有完没完,你还以男人就想点那?事,还得想养家,还得想走到村子里人家怎么评价,难道真得像人家说的,折根松枝,插到裤档下,就当畜生不成!我是堂堂的大红人——万福。
罗圈腿虽然被骂得无话可说,可心里乐着,一脸嬉笑,汗水从各条折皱中流着。蝉声一浪接一浪,万福掀了掀裤头,对着里面吹了吹,日他祖宗十八代,收西瓜的怎么还不来。
来了,一个年轻人,脱下草帽,一边扇着,一边询问,你是万福叔吗?
我是万福!
万福抬头一看,吃惊不小,这不是谢主任的脱胎吗?真他妈的,世界真小。
你西瓜多少钱订购了。
二毛五分。
我二毛八分向你收好吗?
万福在心里诅咒着,日你祖宗十八代,长得像谢主任,都不是好东西,再贵也不能收给你。
不行,昨天人家订了,虽然出价只有二毛五,答应人家事不能反悔。你到别家去收吧!
万福叔,你的瓜瓤比人家红,我想要。
万福心中骂得更狠,见好就要,这不就是当年的老白脸吗?见久菊长得好,就要端她的葫芦,害得我端不到。凭着你像老白脸,我决不能把西瓜卖给你。
万福叔说实话吧,昨天给你下订的是我的收购员,我是久菊的儿子,我娘说这个村万福是好人,所以我试试你,这样吧,你的瓜全部二毛八分收,明年再给你些订单。
万福左瞧右瞧,又上下打量,嘀咕着:真的是那个孬种,就是第三天晚上下的那粒孬种。
万福扯起衣角一抹,认真看看了年轻人。心想不能责怪年轻人,他没有错,便轻轻地问了声:你娘过得好吗?
还好吧,我五岁爹就去世了,娘把我养大了,现在我让她享些清福。
日他祖宗十八代,这分明是谢主任的孩子,连说话的声调语气都像。
年轻人不知道万福与她娘的瓜葛,照着思路说着,我听族里的人说,爹对我娘很坏,天天打骂,娘怀我时还打,结果不足月就生下了我。
万福,盯着年轻人,骂出声来,日他祖宗十八代,全是老白脸作了孽。
万福叔你骂谁?万福一下子清醒。呵呵,呵呵!是我口头话,没骂人。
你娘一直没找人吗?
没有的,后来我娘告诉我,她怕了男人,除非是那个人,别人都不嫁了。娘又不说那个人是谁,只说那个人过得很幸福。再说自己有工资能养大孩子,没必要找人,就这样一天天老了。我娘最常提起的一个人就是你万福叔。说你仗义,是个大男人,一点也不狡猾。说你是红人时,也没欺负过人,教育我要向万福叔学着点,当个有样子的男人,不能让人从心眼里瞧不起。
万福又气又羞愧。久菊到公社第二天,我就想到公社去把她叫回来,若叫不回来,也要端端那对葫芦,让老白脸气气。就因老白脸发现了这一情况,刚好小村有人砍了杉木,就叫我去处理,结果情绪中我把罗圈腿的葫芦给端到床上。
万福端了罗圈腿葫芦后,只能天天骂娘、抽烟。
后来发展不分场合地骂娘,有时对着谢主任指桑骂槐,谢主任找到理由撤他职。说是久菊告发,组织决定。说久菊找组织,要组织帮助改造万福,万福到处造谣毁谤她,还说要到公社去端她的葫芦。上天有眼,有一次,万福在大队部的路边看到一张纸,上面有他的名字,是组织通知万福去开会,才恍然大悟,撤他的职只是谢主任一个人演的戏。
万福呆了一阵子,怕失相,连忙捏了一下罗圈腿的屁股,大声吼道,还不切西瓜。
罗圈腿切了一个大西瓜,叫:吃!吃!吃!
大叔你西瓜的瓤真红啊,你真行!
万福长长叹了口气。我行,行个屁!端不了你的娘葫芦,而你娘居然让儿子来端我的西瓜。我行!我行!行什么?这西瓜就算每斤二毛八分钱,种一株最多只能挣三毛多钱,我还能行什么!托你的福,我这一大片,近千株西瓜,也只能有二千多元钱的收入,你说能行吗!万福左挑,右选,拍拍,弹弹,选出一个大西瓜,特别交待了一句:这个瓜瓤一定红,和我当年的红心一样,送给你妈吧!
2008、7、30日于听月轩
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