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梧桐树下
导读这些情景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些不可思议,我更不明白:这样的情景为什么能在一个幼小的孩子脑海里那么清晰!而且每次回想起来心都隐隐作痛。后来母亲姐姐和我被好心的邻居接走了,而母亲说什么也不想活了,几次寻死未遂,终于落下了病根。
窗外的梧桐叶落,不禁又使我想起,那段逝去了多年的如梦似幻的金色童年。小时候,我的家在淮河岸边的三河尖。三河尖乡地处豫、皖两省结合部,淮河、史灌河、泉河三河交汇处,全省海拔最低点。如今,享誉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柳编之乡——固始县三河尖乡,谁能忆及她当年的苦涩?这个“十年就有九年淹”的大水窝中的数万黎民百姓是怎么生存下来的,的确是一个迷。
洪水过后,一片苍凉,什么庄稼都没有了,独有淮河岸边的柳条愈发地蓊蓊郁郁,好比是三河尖人民那不怕洪水屡次侵袭的英雄气概。他们就靠着岸边的一望无际的青青柳条,编织出一片崭新的生活。
起初,乡亲们只用它来编织各种菜篮子,后来花样不断更新,最终以柳制品为主的生意应运而生了。虽然我小时候家里穷,而父亲却能凭着自己的一双会编织柳编的手来养活我们一家四口人。或许因为父亲的手艺特别好,就有人来我家请父亲去做师傅。
后来,父亲就到我家屋后的工厂打工去了。虽说是屋后,却隔了一条河,于是就不显得很近了。印象中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很少有空闲的时间。再后来,老板给父亲租两间瓦房算作住室,父亲的住室我和母亲也曾去过多次,因此我也就有了两个家。
从我家屋后的渡口下了船,沿着一条歪歪斜斜的石子路走到尽头就是父亲的家了,它座落在两棵大梧桐树下,显得特别得清幽。父亲打工的厂子是一家以出口柳制品为主的私营企业,规模并不大,父亲的职责主要是负责厂子里的产品质量。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对这里的一切并不感什么兴趣;而时隔十六年之后,昨夜我又来到了那里,醒来令我心如刀绞,久久不能入眠。
1991年夏,洪水又早早来袭,三起三落,所到之处村庄被摧毁,良田变废墟。防汛指挥部勘测结果显示,我们相邻的几个村庄正处在洪水的浪头上,阻碍了洪水的前进,需要集体大搬迁。我的家因为父亲的工作的缘故暂且搬到了梧桐树下的瓦房,时间是1992年。
我们的房东老韩是一个极为善良朴实而又情趣横生的人。刚到的那个暑假,总发现梧桐树下有一个老汉悠闲自在的提着个二胡或是拿着一根横笛。老韩的生活一半在他的二胡里,一半在他的花园里。他的院子里栽满了梅花、兰草、竹子、菊花之类,高低相间。最惹眼的是那盘虬卧龙般的藤萝和葡萄树。所以,老韩的院子一年四季都不会感到寂寞。
只是好久不长,我和姐姐要到河对岸的中学里读书去了,由于有早晚自习,所以要住校,一星期也只能回去一次。每周六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我和姐姐便背上书包向梧桐树下的家奔去。
还是要经过那条小河,过了河,是一片庄稼地,中间是一条狭长的羊肠小道,庄稼人为了明年能多一点收成,把道路刨得是细之又细,然而就在这一片田园风光之中,我们哼着一路小曲儿回到了梧桐树下的瓦房。
迎接我们的是母亲的那一片熟悉的锅碗瓢盆交响乐,通常是一锅香喷喷的饺子。餐桌上母亲开始了一周的嘘寒问暖,令我吃惊的是:母亲竟然从柜子里拿出一条肚兜,让我晚上住校睡觉时系在肚子上以防着凉。那时我已经十二岁了,晚上穿着这样的东西睡觉,能被同宿舍的同学耻笑死!可母亲坚持让我带着,真是无语。
吃过晚饭,母亲开始准备我们明天的行囊,多半是一些干粮和咸菜,每周如此,大同小异罢了;我和朋友们便簇拥着来到梧桐树下,而老韩却早已等候在那里,或是吹笛,或是拉琴。观众中还有一些爱凑热闹的人,就像一场音乐会就要开场了一样热闹。
那时父亲的工资每月90元,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贫,然而多姿多彩,这样地过了一年多的时间。第二年,父亲的老板生意逐渐惨淡,父亲决定和他的朋友自己找客户拉生意。也就是在这时候,母亲病倒了。
母亲的病其实有好多年了,小时候,我在姥姥家长大,六七岁时才回家。懵懵懂懂地记得,那时母亲总会和奶奶吵架。人说“八辈子冤家成婆媳”,也真是的,母亲和她的婆婆总相处不好。也难怪,奶奶有六个孩子,爷爷在母亲进门的当年就病死了,母亲在奶奶的眼里就是“扫把星”;更何况,奶奶早给她的儿子媳妇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他们的婚姻是“断头婚”——也就是说父亲母亲不可能厮守一生。所以,奶奶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结。
我的父母亲结婚的当天,在母亲刚跨进大门的时候,奶奶就按照算命先生的意思偷偷地在门槛后面埋下了一个“面人”。好像她的这种做法就可以使儿子媳妇白头偕老、一切万事大吉了。接下来,爷爷的去世,姑姑的婚变这些家庭的变故,这一切的一切在奶奶看来仿佛都是母亲带来的。
矛盾终于爆发了,我四五岁时,忽然有一天姥姥对我大发雷霆,要赶我走,语气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呆了,姥姥从来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后来,小姨终于把我送回了自己的家。
一进门,我惊呆了:母亲静静地躺在门前的鸡圈门前,满脸的血,地上还有许多扯散的头发,后院还夹杂着奶奶的哭骂声。我终于明白姥姥为什么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奶奶和母亲又吵架了,奶奶还破口大骂姥姥和她抢孙子。
这些情景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些不可思议,我更不明白:这样的情景为什么能在一个幼小的孩子脑海里那么清晰!而且每次回想起来心都隐隐作痛。后来,母亲、姐姐和我被好心的邻居接走了。这场家庭风波终使母亲落下病根。
母亲的病先在大脑,幻听幻觉,喜怒无常,疯疯癫癫了好几年。去了很多精神病医院,也不见好转。后来奶奶的三个儿子都成了家,这才发现还是我的母亲她的大儿媳最有忍耐,慢慢地婆媳关系融洽了,母亲的病也不治而愈了。
现在,母亲又病了,她的病这次在肠道上。看遍了附近的大小医院,终没能好,后来连医生也没辙了,决定动手术一看究竟。母亲硬是瞒着姐姐和我做了手术,她和父亲约定:如果她能活着下手术台,就请我们姐弟俩去医院看她;反之,就等尸体运回家再通知我们。母亲是担心万一她不能挺过来,我和姐姐会哭死在医院。但母亲终于挺过来了,她是一个好母亲,上帝是清楚的。
1994年夏,我家搬到了我和姐姐读书的地方,那里柳编业云集,父亲和他的朋友要想在这里立足并不容易,然而,母亲凭借着她的善良和信誉终能把生意顺顺利利地做下去,这也得益于父亲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客户。
有一天放学归来,母亲提着一篮子亮晶晶的葡萄神秘地对我说:“猜猜谁送的?”
“老——韩——”我和母亲相视而笑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临走时,老韩院子里的藤萝如瀑布,葡萄如玛瑙挂满了院子。现在葡萄成熟了,老韩还能想起我。可老韩因为家里还有其他的事,匆匆地走了。听母亲说,老韩说我是一个值得栽培的苗,让母亲千万别因为生意上的事误了我的前程。老韩还说让我们没事的时候常回梧桐树下看看。
1995年夏,父亲接了一个大单,一个暑假母亲忙坏了,从下单到回收成品到最后的包装,每一样母亲都要亲自过问,我清晰地记得,母亲亲自包装,她要节省不必要的开支,她说父亲创业不易,其实包装一箱产品才几毛钱。年底,母亲终于舒了一口气,一年的生意即将结束。父亲去了深圳,去那里找老板结账,祸事就是从这里来了。父亲在深圳要了钱就打在县农行的卡上,因为那时乡下的银行还没有今天这么快捷,所以母亲需去县农行取钱。
1995年农历11月15日,我们家乡的传统节日“月当头”。清晨,母亲起得很早,她喊醒了我,说马上要和一个亲戚结伴去县农行取钱。因为我们收了人家的产品还没有付钱,母亲那么守信誉,当然心急了。隔壁的张奶奶就开了腔:“闺女,初一十五不出门啊!”母亲笑了笑,对我说:“迷信!”就这样,母亲匆匆地去了县城,晚上很晚了也不见回来。那时我的表姐上学也住在我家,因为是星期六,晚上她自己动手烧起了饭。饭早烧好了,而表姐忽然被别人匆匆地叫了出去,一会儿,只见表姐哭着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她不说。就有邻居对我说她考试考砸了,可是,我们学校最近没考试啊。
过了半个钟头,我的大姑和大表哥还有一些旁的人都来了,大表哥见了我抱着我就哭,这时我才知道母亲已经出了车祸,而且尸体已经被交警拉到了殡仪馆。
远在深圳的父亲和姐姐匆匆地赶回来了,迎接他们的却是一堆骨灰。姐姐是头一回去深圳,家里就出现了这样的事,她好后悔啊!而令姐姐遗憾的是她游“中国民俗文化村”拍回来的那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照片,她知道母亲一生都没出过远门,更没出去游玩过,她如珍至宝般想带回来给母亲看看,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一年,我15岁。我永远忘不了我15岁那年的“月当头”之夜啊!
96年底,母亲的周年祭日未到,父亲经人介绍给我和姐姐娶了继母,继母正是老韩的亲戚。这中间的岁月,姐姐出嫁了,我因上学的缘故,一月也难得回去一次,除非是没了生活费。我家主要是姐姐和继母有矛盾,其实我对这个继母的印象还好。偶尔,我回去一次,她也会弄些好吃的迎接我的归来,我的生活费她也从不过问。师二时,她还给我生了一个小妹妹,这也使得我们一家的关系融洽了很多,毕竟母亲已归顺了上帝,我想她在天之灵也希望我们一家能过上美满幸福的日子,那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或许,生者快乐地生活才是对身居天堂者最大的慰藉。
师三时,5月1日,学校放了5天假,我也回家了。而这次父亲不在家,为了生意他这段时间甚是忙碌,我在家也觉无聊,呆了两天就回校了。三天后的晚自习,铃声还没响起,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原来是父亲。
“爸,你怎么来了?”与此同时,我才发现父亲的眼睛有些红肿。
“你——继母——死了——”父亲哽咽着,硬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说着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我的头嗡地一声响,脑子一片空白。但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没有哭出来。
“怎么——回事?”
父亲叹了口气,对我说:“走,还在医院里。”原来,继母和父亲拌了几句嘴,想不开,喝药了。
看着继母静静地躺在急诊室的手术台上,又想起她的种种好处,鼻子陡然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滚落下来。父亲的生意不做了,家里的房子也被债主买了去,父亲和我什么也没有了。此后的日子,我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更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过来的。
春去夏来,秋去冬来,四季的轮回一年又一年。如今,我踏入工作岗位也已经将近十个年头了。多年来,我多么想回到梧桐树下的瓦房去,就算那里物是人非,我也想看一眼啊!可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