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怀念村庄
导读春节过后,我照旧回到南方上班,猛然听说雪儿被抓起来了。从沿海城市寄到村里的传票,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雪儿在贩毒。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这么聪明的女孩,竟会铤而走险。
那时候,我们村里最摩登最有前途的那个人,他会忧伤地坐在河边吹笛子,会独倚枯藤老树看昏鸦;会把家里最值钱的水缸打碎来盆栽树苗搞标本。等到后来他考上大学,分配工作,衣锦还乡,便满面春风地和同乡言笑,话儿貌似低调,笑容却高高在上。两脚泥泞的乡亲并没有兴致去分析他微笑背后的诚恳度,在牛奶没有三聚氰氨,烟草局长不写性爱日记之前,大家都觉得保持一颗纯洁的心,用水汪汪的眼睛看世界会比较美好。所以也不反对将他当作村里的榜样。我们亲手打造的榜样,他似乎心中没有故乡,喜欢四处奔走,只让自己的名字和事迹在村庄流传,对那些有梦的晚辈们进行先进性教育。
但我们仍须居住在乡村,我们的户口本上写着粮农。农村风光多美好,山花烂漫,空气清新。小河的水是清澈见底的,我们淘米煮饭烧开水都用它,洗碗洗衣服也靠它,夏天来了还笑嘻嘻下河洗澡,摸鱼捉虾。河岸是人家,人都很勤劳,比如铁牛哥。铁牛哥住在我家对岸,按年纪我得叫他铁牛伯,但他跟我同姓,排行也跟我一样,所以我管他叫铁牛哥。
铁牛哥个头很高,黝黑的肌肤,是全身上下最能体现劳动人民本色的地方。当然,他的优点还不少,不抽烟,只喝点革命的小酒,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联合国修理地球,而且是默默无闻的。乡亲做工都穿旧衣裳,他的工作服尤其破旧。他老婆是裁缝,为了不浪费老婆的卓越才华,他的衣服总是缀满光荣的补丁。忙完庄稼打短工,打完短工拾掇家,比如上屋顶拣瓦,到河里掀泥巴。年三十,大家都在屋里温暖地烤火除旧岁,他还站在北风里,挥舞铁锹,把河里的稀泥稀里哗啦往岸上掀,让紧贴河岸的房基更加牢固。
最能证明铁牛哥经济实力的是他家那栋敞亮的红砖瓦房。那时候我家已经住进二层楼房,禾场也全部打上水泥。铁牛哥就不时借用我家禾场晒谷子。他家的粮仓还堆放着前二年的旧谷子。在高价来临之前,大家就取笑他:“铁牛,这谷价要真涨起来,你可就成俺村的首富啦。”铁牛哥不理会别人的晒笑,加紧战略布置,将一百多斤苎麻囤积居奇,待价而沽。结果战略眼光遭遇尴尬,麻价从此再没让人兴奋过。
铁牛哥的女儿叫雪儿,比我大两岁,长得高挑,结实。每次我父母走亲戚,雪儿都给我做伴。我们谈论最隐私的事情,班上谁家最有钱啦,谁的父亲在镇上当官啦,哪个男老师对哪个女生有意思啦,谁偷偷看琼瑶的《窗外》啦,谁给谁递纸条啦!我跟雪儿的区别在于,我除了功课好,其他什么都懵里懵懂。雪儿的成绩很普通,课堂外却生龙活虎,做饭、洗衣、插秧、割稻,扯苎麻,样样是好手。
榜样偶尔回来,风流倜傥,隔着浅浅的河床同我打招呼:“喂,你是小妹子呀,哦哟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我的脸上便火辣辣地不好意思起来。通常大家跟榜样对话,多半都是他在演说,滔滔不绝,我们不知所措,呆若木鸡。他这样的对话优势保持了好多年,后来村里外出的人越来越多,当兵、打工,做生意。他们似乎都不再怀念村庄,不再像油菜地的那片花海在春风荡漾的时候凝神。
雪儿读完职中就下海淘金,一个人到长沙,闯珠海,下深圳,学会长沙话,学会广东话,开始使用化妆品,涂指甲油,熟练地用鸡蛋做面膜。十九岁那年,我把高中读完也出来寻梦。
榜样这几年却逐渐不还乡了。他的老母亲故去后,他家的祖屋一天天腐朽破败,最后终于彻底消失在村庄的记忆中。那些见过我童年的老人眼见的少了,村庄变化却大了。有资格衣锦还乡的人越来越多,春节开小汽车回家已经不算新闻了,房子越修越豪华。赵叔家就修了一栋一百多万的别墅,别具风格,独树一帜。赵叔的儿子在广州某事业单位搞建筑设计,这套房子是他亲手设计孝敬父母的。这是光明正大赚钱,大家心服口服,可是还有很多让大伙不服的发家方式。他们窃窃私语这栋楼是靠做“鸡”做来的,那栋楼是谁家的女儿修的,谁家的媳妇在外面勾搭男人。
可人家也说了,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你管人家怎么发财。我心痛的是小河的水变浑了,变浊了,不能再喝,也没有鱼游来游去了,这里不再有我的童年。
雪儿的哥哥没抓着老鼠就回来了,听说是体质不太好,回家休养。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对象。媒人便积极张罗着相亲,有一次好歹男女双方还都有了那层意思,不幸的是铁牛哥却不满女方彩礼要的贵,硬是棒打了鸳鸯。不知是受了这层打击,还是有别的状况,雪儿的哥哥变得神经兮兮起来,常说胡话,直到后来也从村庄消失。失踪那天他给铁牛哥打了电话,说爹俺走了,不回来了,不要找我。这样过去四五年,大伙私底下议论说,这人怕是早没了。铁牛哥找人算过命,说人还在呢。
铁牛哥依旧勤奋做工,情绪镇定,这些灾难不能击垮他们。雪儿回来也闭口不谈他哥的事。离开村庄,我们终于无话可说。
今年春节雪儿没回老家。这个春节,村人谈话的焦点是买房。谁在县城买房,谁在省城买房,谁在广东买房。听说这年雪儿寄了几万块钱回家,要让全家从平瓦房里搬出来,住上新楼房,再上新台阶。除了探讨买房,还有很多事情不消停。比如奶奶跟婶婶拌嘴,赌气去庙里求治心灵创伤,搞得这个儿孙满堂的大家庭名声很受挫伤。外公正月初三自己打开液化气烧开水,却被舅妈一把拦住,外公骂了声“你这狗日的”。舅妈就抡起板凳朝外公的脑门砸过去。外公偏了偏幸免遇难,气愤难消地去寻嫁在本村的小女诉苦。我那姨却说;“老倌子,她打你就莫闪喽,你被她打死了,都省得我们给你办丧事。”自从外公唯一的儿子死后,大家已经为他的身后事作好规划,由他的三个女儿来打理。
春节过后,我照旧回到南方上班,猛然听说雪儿被抓起来了。从沿海城市寄到村里的传票,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雪儿在贩毒。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这么聪明的女孩,竟会铤而走险。雪儿的母亲叹气说:“她就是想挣大钱,这个钱哪里能够挣得到呢。”
我在南方多年,自学,写作,工作。像夏天里的最后一片指甲花,傲慢地穷着,孤独地吐着芬芳。有一天,我清点了自己的学历、职称、社保,发现自己莫可名状地达到入户这个城市的条件。我要离开村庄吗?我这样愁肠百结地问自己。我的脑际电影镜头般闪现那乡村的稻香蛙鸣,笛声四起。
这样的城市,没有湛蓝的天空,没有闪烁的繁星,我却依然没有放弃这里的奋斗。他们说,请不要怀念村庄,请你向前走!我听着这样的话就潸然泪下了。
男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