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留佳句共婵娟 _ 追思周振甫先生
导读光阴如梭,今年已是先生逝世的第十个年头了,我的诗文集即将出版。届时,我定沐浴焚香,将这本书置放于先生像前,希望九泉之下的先生为我和所有热爱古典诗词的后生们,在冥冥中指点迷津,保佑华夏诗魂万古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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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留佳句共婵娟——追思周振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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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蒙师,著名学者周振甫先生已辞世多年了。因种种原因,先生走时,我未能送上一程,也未写一诗一文悼念。但当年先生与我的合影,至今仍是我书房里的唯一照片;先生的《诗词例话》、《文章例话》等名著,仍是我吟诗撰文的圭臬。每当面对先生为我迟迟未能出版的诗集《江湖诗草》而题写的书名墨迹时,先生那慈祥、儒雅、谦和、明慧的音容笑貌,便清晰如昨,历历在目地浮现在眼前。
1993年春,当时还在企业工作的我,携一册老式打字机打印的诗稿回到故乡——北京,梦想找当代诗词理论泰斗——周振甫先生求教。产生这个念头的理由并不复杂,酝酿的时间却有二十七年之久。
还在1966年秋初,“文革”正盛,天下大乱。家庭出身“黑五类”的我无事可做,躲在家里千方百计地借书找书以至到被封存了的图书馆去盗书,以满足那镇压不下去的少年求知欲。一日,在一书友处惊喜地看到先生的大作《诗词例话》,虽费尽口舌地借到手中,但只有三天期限。我知道,凭我肚子里的墨水,三天内是根本消化不了这本书的。笨人自有笨法,我在家一连三天三夜连续誊抄,硬是一字不漏地抄完了〈诗词例话〉,懵懵懂懂又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先生营造的诗词殿堂。自此,从小酷爱唐诗宋词的少年郎开始摸索诗词的奥妙和写作,在那个年代找到了精神的桃花源,先生也有了一个不晓得的超级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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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二十多年中,世事沧桑。我漂泊南北,历经磨难。先生用一本书启蒙的诗词,已是我最后的唯一的精神支撑。直到1993年初,诗囊半丰,自己几斤几两?问题还有多少?如何再进一步?一个个问题不断冒出来,是该找高人请教了。回北京,撞撞大运的梦想应时而生,圆梦之旅在春暖花开时开始了。
长期在北京工作的堂弟建新刚刚听完我的想法时,可能认为我疯魔了,半天都不接正题。我把油印的诗稿拿给他看,他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后,说:“真没想到,这梦没准儿真能圆。”堂弟说可以先找一个在中华书局的朋友,打听一下周先生的近况。翌日,堂弟带我拜访了那位朋友——位中年美学学者。听了来意,看了诗稿,他很热忱地告知了周先生已退休的情况和家里电话号码。
斟酌了半日,我在下午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先生的电话,电话中传来的是软软的浙江口音很重的国语应答。先生在家,居然是先生接的电话。我问好以后,赶忙自报家门说:“我是河南一个企业的职工,喜欢诗词,也学着写了一些。这次专程到北京,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不知……?”话说到这儿,先生就立刻接上了说:“谢谢,谢谢你,跑这麽远来,对不起,我家在……,你在那里住?可以坐…路公共汽车再转…路公共汽车,下车向南……”。放下电话,我已热泪盈眶。直到现在,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的先生的声音仍犹如在耳。那一刻,我已意识到,二十多年来,我为梦圆诗词所付出的种种常人难以承受的代价是值得的,上苍有眼啊!
??第二天上午,在堂弟陪同下,我如约来到周先生家。为我们开门的是贤慧、慈善的周老夫人。泡上茶后,她就忙家务去了。面对魂牵梦绕二十七年的蒙师,我一时把想好的客气话敬仰话全忘得干干净净。笨笨的寒喧几句,坐下后只顾打量先生的书房、客厅兼卧室。一张双人铁床,一个堆满世界各地寄来的书籍信函的写字台,两壁顶天立地满满当当的书柜,几幅赏心悦目的大家书画。空间之小,书香之浓都似乎在想像之外情理之中。先生面相温和,笑语款款。几句家常,使我顿时放松下来。回答了先生的问题后,为不耽误先生的时间,我赶紧进入正题。先生极认真地倾身听我的话语,更让我放大胆子罗嗦,听到我讲述当年誊抄《诗词例话》的旧事,看到那已破旧的手抄本时,先生居然立刻面显愧意地说:“没想到,对不起,对不起,怎麽会?没想到……”面对先生的真挚谦和,我手足无措,无语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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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出诗稿交与先生,先生拿出一枝红墨水的钢笔,在我的诗稿上圈圈点点。有的一次即过,有的稍事停留,有的还问问某地的位置某事的背景。一百多首诗词,先生审阅了近一个小时。等先生看完诗稿,我战战兢兢地说:“您千万别讲面子,我最希望的是您的批评和指教。”先生笑微微地看了我一会儿,说:“这是你真情实感的作品。诗有别才,你有写诗的才能,不要放弃。现在爱诗能诗的年轻人不多了,努力下去,成绩会更大。”他把诗稿递给我,又说:“你看,诗稿上我用红笔在字词下边画圈的是写得好的。但只是我浮浅的看法,不对的请你批评。”我接过稿子细细一看,画了红圈的词句有三分之一,居然也正是自以为可以的句子。我心头一阵喜悦,向先生连连致谢,先生赶忙摆摆手,说:“大家是同道,彼此切磋是很平常的事,那里有什麽谢不谢的道理!”没来之前,先生的为人风格、个性、脾气、态度等等,我想了不知多少年。但在今天,我才知道了什麽是大家风范,什麽是如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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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先生又给我一个意外。他看看我手中的诗稿,想了想说:“你可以考虑出一本诗集,你是有性情的,有侠气,诗词里有不少江河湖海的内容,诗集可否叫《江湖诗草》?”我大喜过望,除了点头已无话作答了。先生站起来,把椅子挪动到写字台前,从笔桶里拿出一枝狼毫小楷,铺开一张信纸,打开墨盒,用晋唐小楷写下了“江湖诗草—周振甫题”八个字。然后,又拉开抽屉,拿出印章印泥,,上了刻有“周振甫印”的四字私章。而后,笑微微的递给我,说:“请你看看,这样写行吗?”这以后,我是怎麽接过的题字,说了什麽话,我再也想不起来了。事后,问在场的堂弟,他说当时他也感动得一塌糊涂,什麽也不记得了。还好,堂弟激动之中,竟还知道拿相机拍了一张先生和我的合影,留下了我一生中最珍贵的瞬间。告别时,先生还向我介绍了几个外省的诗词大家,嘱付我要博采众长,不要只听一家之言。先生高风,仅此几句话已让我五体投地了。
??又过了一年,我来京公干。恰逢中秋,我精选了一盒蛋糕和水果,再到先生家拜望。先生热情迎我入门,落坐后,我呈上礼物时,先生竟窘得面红耳赤,说:“这怎麽可以,我们文友,不要这样……”我对先生的反应感到意外,忙不迭的解释,保证下不为例。先生才慢慢平静下来。见状,我一面把东西拿到一边,一面转移话题。我问先生:“您退休后,许多国内外朋友经常来家拜访。您住家这麽小,何不换换大一些的房子,来来往往的也方便些,晚上写文章也不影响家人。”先生楞了一下,说:“现在房子蛮好,有朋友来,挤一挤蛮热闹。院子里邻居也蛮好。”我惭愧了。虽然我知道先生的许多门徒在海外,在国内的住房和生活条件,都不知好过先生多少倍;许多半瓶水都不满的伪文人在不择手段地给自己捞取物质的好处。但面对一个连几百万的稿费都不要的,把文化学养看做唯一至爱的文化老人,我实在是找了一个最不该找的话题。幸好,先生没在意我的愚蠢,兴致勃勃地问起我的诗集出版情况。我再次惭愧,实话实说地解释了迟迟没出诗集的一些主客观原因。先生安慰我一番,说不着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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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拜望之后,连续五、六年,生活空前的压力使诗集的出版一拖再拖,回北京的机会也很稀少,这变化让我觉得无颜面对先生的期望。于是,我下决心,一定要把诗集出版好后再面见先生谢罪。1999年,我在CCTV早间的《东方之子》栏目里,连续两天看了采访先生的节目,听到了钱钟书先生对他“千手千眼观世音”的评价。看到先生精神矍铄,面容如昨,我心中十分激动,即刻赋《赞恩师周振甫先生》诗一首:“深居闹市结书缘,法眼仙心华夏传。不计平生辛苦事,唯怜佳句共婵娟。”
2000年春,我又在成都安了家。生活终于基本安定下来后,我想,要抓紧出书的事情了。但是,这次苍天不再眷顾我了。5月15日下午17时,90岁的先生驾鹤西去,我得到消息时已是几个月以后了。先生的骤然离去,留给我一个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和一生永远的怀念。
光阴如梭,今年已是先生逝世的第十个年头了,我的诗文集即将出版。届时,我定沐浴焚香,将这本书置放于先生像前,希望九泉之下的先生为我和所有热爱古典诗词的后生们,在冥冥中指点迷津,保佑华夏诗魂万古常青。
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