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难兄难弟
导读再翻这篇散文时,书页已是软塌塌的,湿润了。我起身推开窗户,对面早已万家灯火,而于国忠的那盏灯已经永远地熄灭了,再也没有了燃亮的一刻。独自感伤的时候,忽然想到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
刚刚与朋友海侃了一阵,都是些自我陶醉和自欺欺人的癔话,充其量不过是自我安慰。回来品品,心情颇为不爽。打开灯,翻一本书闲读,是张爱玲的散文,却又被文中的一句话镇住了:——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若干年前的这句话为什么会如此贴切地描摹了今天的我的这些难兄难弟的窘况?
有人说唯有童年是欢乐的,而童年对于我们却常常伴随着痛苦、恐惧和绝望。当残疾的躯体一次次被拉上手术台,在医生们剪刀的切割声中,哀号着被留下的伤口已经不仅仅是躯体本身了,还有心灵上的,那感觉就是一头牲畜被捆在了砧板上,绝望地等待宰杀。当这绝望终于被父母们接受,放弃了最后的救治希望之后,我们才有了短暂的平静。欢乐或许是有的,但自从福利厂被改制以后,我们或被动或主动地真正走进了社会,品味到了什么是酸甜苦辣,这似乎有又一次被捆在砧板上等待宰杀的感觉,而这一次远比小时候被拉上手术台要迟钝的很。
这些磨难刻骨而又久长。
老刘已经五十多了,他的眼光深远,知道由一个“国营工人”变成为私营老板打工,他一个胳膊腿都有毛病的人决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的,便第一个办了下岗。但老刘的想法又太天真,他以为凭自己家的条件,申请个“低保”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的妻子离过一次婚,第二个丈夫又遭遇了车祸,嫁给老刘时已是痴呆呆的了。但是居民委主任实地调查,惊呼道“你还办低保?房子是你的吧?居然还有电话!不够条件!”他嗫嚅着:“房子是老人留下来的,电话是弟弟给安的,怕我有事……”“条件不合格!”委主任走了,留下老刘傻愣愣地干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只这“低保”一项就让多少委主人们大发了横财,就像农村卖地让村主任们肥的身上每一孔汗毛都流油一样,这是现今明眼人都了然的。老刘只有推着他的那辆小三轮车沿街捡塑料瓶、易拉罐、废纸壳,拣一切家里能烧大锅底的草根、木屑,拣一切人能吃的白菜帮、芹菜叶……偶尔在街上看到开着机动三轮拉客的山友,都会极羡慕地望一阵子,因为他连那样的技术都掌握不了。
可是,人仅能掌握技术行吗?在工厂,山友本来负责刻制印刷包装袋和纸箱外包装的胶版字的,他刻一手好字。但现在电脑技术已普及,完全容不下一个再不能干其他的人在那里坐着——经济核算:不划算!架着双拐的山友被解除合同了。他什么话也没说,回家静坐了两天,终于厚着脸皮一家一家地开始借钱,最终花五千元买了一辆二手三轮摩托开始了他的拉客营运。但是他的车常常阻碍了交通,他更是无证驾驶、无证营运,自然要被警察们时时呵斥。终于警察对他开刀了。就在他的车刚刚停下待客时,上来三个警察拽开了他的车门,“钥匙——!”山友自然吓得一哆嗦。但他瞬间醒悟这钥匙是万不能交出去的,否则车就会被拖走,罚款钱和停车费他根本拿不起,那相当于断了他的活路。他迅速拔下车钥匙含进嘴里,然后将牙关紧咬一语不发。一个警察揪住他的衣领向外一抡,山友便如一条破布口袋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艰难地扭过身本能地去抓自己的拐杖,另一警察的脚已经上去了,只一踹,那拐杖便飞出去七、八米。这时候路上行人不让呛了,纷纷叫骂着冲了上来,形成一道墙将山友围挡起来。可能三个警察觉得对付一个残疾人而调动防暴警察太丢脸,经济核算和政治核算都不怎么划算,只能在百姓的咒骂声里悻悻地走了。有人将拐杖送过来时,山友才以手撑地费力地坐了起来,枯干瘦小的腿流着血,他用自己沾满泥污的手摸了一把,便将自己的伤口抹平了,然后爬进车里,吐了一口,手心上是包着浓浓血水的车钥匙。他把车发动着,在那里漠然地呆坐了一会儿,然后鸣一下车笛,似乎在向周围的人致谢?然后缓缓地向前开去。他依然需要挣他的一日三餐,依然要走着他的看不到尽头的路。
但是山友或许还是幸运的,因为他还能看到日出日落,还能感受到或温暖或冷酷,如同四季的交替,甚至更能钦慕满街的俊男靓女那种无忧无虑……而于国忠却再也感知不到这个世界了,虽然这个世界对他并不友善。
由于类风湿的加重,于国忠的腿僵直得拿不了弯了,公司安排他看守职工的自行车。工厂改制了,经理成了老板,几代人挣下的家底瞬间归了个人,老板的气自然粗了,他不能容忍在他个人的企业里还有榨取不了剩余价值的废人!于是于国忠被放了长假,停发了工资,停交了养老、医疗等保险费用。可于国忠毕竟还活着,活着就要吃饭。万般无奈,低头哈腰,他找了老板。老板的回答斩钉截铁,义正辞严:“不错,我这是福利厂,但绝不是福利院!我没有义务养活你!国际歌不会唱吗?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全靠自己救自己!”那一天老板大概发现自己还是国际共产主义战士,于是大发慈悲,掏了两块钱为于国忠打了一辆人蹬三轮车。于国忠艰难地上了车,回头望望默默地出来送他的工友,只摆了一下手就缩回了头。第二天早晨传来消息,于国忠死了,他三十四岁……
真的不需要有多长的人生,只是希望磨难短一些,很过分吗?张爱玲,你参透了人生了吗?
再翻这篇散文时,书页已是软塌塌的,湿润了。我起身推开窗户,对面早已万家灯火,而于国忠的那盏灯已经永远地熄灭了,再也没有了燃亮的一刻。独自感伤的时候,忽然想到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该出去为于国忠烧去点纸钱了。但愿那个世界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但愿那个世界里的你不再残疾,但愿朋友的纸钱能够让你不再弯腰乞怜那粗糙的一日三餐……
2010-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