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归宿――我读川端康成小说
导读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对冷峻的社会现实进行积极的正面的揭示,总爱把现实生活抽象化,川端则通过自己的主观感觉来曲折地反映现实世界中不协调的关系和矛盾现象......
人的一生,究其一生,或远大或渺小的追求,最终无非是在探求自身文化的根,探求一种文化的认同感、归宿感,来来去去,循环往复的战乱、飘泊、安定、回归,这正是川端康成的寻找,在寻找某一个地方,寻找他心的家,灵魂的归宿!
一、畸形的家境、寂寞的生活,渴望灵魂的归宿
柏拉图说,人的灵魂来自一个完美的家园,那里没有我们这个世界上任何的污秽和丑陋,只有纯净和美丽,灵魂离开了家园,来到这个世界,漂泊了很久,寄居在一个躯壳里面,它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忘记了家乡的一切。但每当它看到、听到或感受到这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时,它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动,它就觉得非常舒畅和亲切,它知道那些美好的东西,来自它的故园,那似曾相识的纯净和美好唤醒了它的记忆。于是它的一生都极力地追寻着那种回忆的感觉,不断地朝自己的故乡跋涉,人的生命历程就是灵魂寻找它的美丽故乡的归途,可以说追求灵魂的高贵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在精神的一种渴望。
而对川端康成来说,他的童年没有幸福,没有欢乐,没有感受到人间的温暖。父母爱、亲人爱对他来说是非常空泛,非常抽象的,或者说,仅仅是他稚幼的朦胧的愿望。相反地,他的童年少年生活,渗入了深刻的无法克服的忧郁、悲哀因素,对人生的虚幻感和对死亡的恐惧感不时挟着寒意袭来,可以说,畸形的家境、寂寞的生活,是形成川端康成比较孤僻、内向的性格和气质的重要原因。
川端康成失去了所有至亲骨肉,也自此失去了爱的象征,在他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如果说,一两岁的康成对父母亲的早逝没有实际的感受,没有激起太大的感情波澜,那么祖父的逝世,对这位已经懂事的少年,对他那颗已经悲伤脆弱的心来说,却是创疼深切的。川端曾在祖父弥留之际,如实地记录了祖父的病态和自己天真无邪的哀伤情绪。在那篇《十六岁的日记》里,他不禁悲叹:“我自己太不幸,天地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②祖父故去,这位十四岁的少年从此没有自己的家,也失去了家庭的温暖,漂泊无着,住进了学校的宿舍,每当长假期一临近,同室的同学忙着准备回家的时候,他就油然生起几许淡淡的无家儿的悲哀。祖父辞世后三个月,川端的表兄将家乡仅余的房屋全部卖掉,把他带到他母亲娘家的丰里村,转辗寄住在几位亲戚的家中。当住在亲戚家里的时候,他常常在黎明时分起床,独自一人打着赤脚,踏着被晨露打湿了的田埂,走到淀川河畔,有时把脚尖泡在水里,有时用草帽盖住脸庞,赤身露体躺在沙滩上,仰望着无垠的苍穹,排解心中的惆怅。这时候他的脑海里,家和家庭的观念也渐渐淡薄了,一种无依无靠的寂寞感,直渗入他的内心深处,经常做着一些流浪的梦。这位幼年的孤儿与外界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接触,“变成一个固执的扭曲了的人”,“把自己胆怯的心闭锁在一个渺小的躯壳里,为此而感到忧郁与苦恼”。③直到上小学之前,他“除了祖父母之外,简直就不知道还存在着一个人世间”。④
二、孤独的处境,漂泊的灵魂,在文学中寻找寄托
以大阪、京都、奈良三大城市为中心的关西近畿地方,是日本古代的政治中心,也是日本民族文化的摇篮,这里是《古今和歌集》、《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古典名著的故乡,哺育滋养了不少杰出的文学家,著名作家川端康成就是其中之一,他认为“京都是日本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把京都王朝文学作为‘摇篮’的同时,也把京都自然的绿韵当作哺育自己的‘摇篮’”。⑥川端很多小说都选择京都作为故事的发生地,例如1962年6月,《古都》在京都的风俗画面上,展开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川端康成写古都,不写奈良而选择京都,原因就在于京都是日本文化的荟萃之地,是日本人的精神象征,也是川端本人的“故乡”,是他心的归宿。
由于孤儿生活的川端总令他陷入无归属无家园的尴尬,对于东西方任何一种文化,他强烈地感受到了文化夹缝中的生存的尴尬状态,一方面他的心灵接近消极的、崇尚虚无的日本传统文化,另一方面身处那个只把“虚幻”看成抽象观念、而不把它当成一种蚀骨铭心地去感受东西方文化。他对“孤独处境”相当过敏,他细敏的观察和感受,极具洞察力的叙述与不为世俗左右的探索融为一体,让我们从他的小说中看到一个漂泊的灵魂,漂流在文化世界,于是川端把自己灵魂的归宿彻底倾诉在自己的小说中。同时川端认为人与人、人与自我的畸形关系是相当敏感的,并且有一定的抵触情绪,他们是愿意揭示这种社会的丑恶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常常缺乏正视现实的勇气,对现实社会丧失信赖,认为自我是无能为力的,因而追求一种心灵深处的不安感。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对冷峻的社会现实进行积极的正面的揭示,总爱把现实生活抽象化,川端则通过自己的主观感觉来曲折地反映现实世界中不协调的关系和矛盾现象,在他的小说中总流露出虚无主义、悲观主义、唯我主义,乃至颓废主义的思想倾向,来寻找属于自己灵魂的归宿。
川端在《致父母的信》中曾说:“祖父病逝,我当然感到悲伤,我在世上越发孤单和寂寞了”。⑥这篇作品既是康成痛苦的现实的写生,又是洋溢在冷酷的现实内里的诗情。孤寂的生活让川端只能把自己寄托在写作中,他把它看作是灵魂之歌,能把幼时失掉的世界所抱的怀恋永远潜藏于其中,得到一种灵魂的归宿。川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很是迷恋,这位作家的作品深深地感动了他,他说过:“我迷恋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不欣赏托尔斯泰,可能是由于我是个孤儿,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哀伤的、漂泊的思绪缠绵不断”。⑦例如,川端写《招魂节一景》的年代,是日本资本主义陷入总危机时期,工人失业,农民破产,民不聊生,不少穷苦人沦落风尘,或卖艺街头,这与川端在大学期间,为了排解生活上失意的积郁,经常逛游浅草、靖国神社一带,接触到社会现实生活,目睹许多下层少女受压迫受损害的残酷现实有着密切的联系,他耳闻她们痛苦的呻吟和呼号,这位刚踏足文坛的青年虽然对于产生这种现实的原因不甚了解,感到有点迷惘,但在他的心灵上还是留下苦痛和悲伤,激起了他对于这些苦难少女的深切怜悯和同情,并把这种感情倾注在这篇处女作上。他满怀激情,在浅草小岛町一家帽子修理铺的二楼上,一夜之间就一气呵成,使这篇作品出世了。接着《伊豆的舞女》《雪国》《古都》《名人》《山音》《千只鹤》《睡美人》等作品的问世,都是在为自己漂泊的灵魂寻找寄托。
谁在这样的时代如果还没有房屋安身,就不必去建筑;谁在这样的时代感到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或者,在林荫道上徘徊,体味当着落叶纷飞时灵魂不安的苦涩?川端主张虚无,认为人们对外在世间的东西知道得越多,对自己的内在、自己的命运、自己的归宿就知道得越少,这必然会带来人的虚空感。虽然人类已经有了几千年的时间去观看、沉思、记载,但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认识过、说出过真实的和重要的事物;人们虽有发明和进步,虽有文化、宗教、智慧,但一直停留在生活的表面;全部世界历史都被误解了,一切真实对人来说都等于乌有,人们对少女谈得最多,但对少女也一无所知。人们老是谈论群体的人,个体变得生疏起来,甚至可以说已经死了。世界、人生、命运、幸福一直是不可把握、不可渗破的死寂,人们一直没有领悟到这有如两片荒漠间的十字路口,这一条冷落而悸惴地傍着屋宇前去的通衢。
注:
①《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卷,第87页.
②《川端康成全集》,第2卷,第40页.
③《少年》,《川端康成全集》,第10卷,第227页.
④《祖母》,《川端康成全集》,第2卷,第443页.
⑤《在茨木市》,《川端康成全集》,第28卷,第343页,新潮社1981—1984年版.
⑥《川端康成全集》,第5卷,第214页.
⑦《文学自传》,《川端康成全集》,第33卷,第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