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萝卜
编者按那个年代的那些事,说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可那是实实在在的发生在了我们的身边,于是烤萝卜吃也这般香、甜。现在想起来也余味无穷。
看赵丽蓉、巩汉林演的一个小品。赵丽蓉扮演慈禧太后,老板让她报“宫廷御宴”中五花八门的菜名。一句“其实就是那个萝卜开会”,不禁让人开颜一笑。眼前忽然浮现出五十年前我?吃的一次烤萝卜,至今想起来口有余香。
上世纪的三年困难时期,粮食蔬菜奇缺。人均每天只有八两粮食,以玉茭面为主,很少有小米,更别想见白面。以生产队为单位,一个队一口大锅。顿顿清汤寡水。那年头能当上事务长、炊事员,那真是一宗让人艳羡的“美差”了。有道是“一顿吃一两,饿不死事务长;一顿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那时我十五岁,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赶上了饥馑的年代。虽然学校离家很近,但队里把学生口粮送到了学校,便都在学校吃大锅饭了。一日三餐,几乎顿顿都是一大碗黄面糊糊。乡土话叫“糊涂”。只有中午另加一个拳头大的黄窝头,学生喜称“黄炸弹”。事务长姓席,同学们背地里干脆叫他“稀糊涂”。
冬天天短。一天早上,几个炊事员和往日一样,天不明就开始烧火做饭。一口能盛几百碗饭的大锅,倒进七八桶水,烧至半温时,一人提着过了秤的一袋黄面往锅里撒,一人用一根粗木棍不停地搅动。待水滚开了,十几分钟也就熟了。那时我们山区还没有电,灶台旁点的是一盏煤油灯。大锅里翻滚着的稀糊糊冒着热气,顷刻间象浓雾一样弥漫了整个灶房。灯光显得暗淡如豆。不料一个炊事员失手弄翻了煤油灯,急忙扶起,半瓶煤油已经倾入大锅里了。三间房大的灶房里顿时氤氲了一股淡淡的煤油味。
这时,上早读课的三百多名学生早已饿得前心贴了后背。支愣着耳朵听见下课铃一响,好比战场上听到了冲锋号,左胳膊夹碗,右手拿筷,一窝蜂般涌向大灶。怎么办?炊事员傻眼了,校长犯愁了。重做来不及,倒掉也不妥。班主任指挥各班站好队。领导开始训话了:“同学们,今天的早饭有个情况,炊事员不小心把煤油洒锅里了。倒掉这一大锅饭,太可惜了。大家想想红军长征吃皮带,嚼草根,甚至喝马尿,有点煤油味的饭算个啥?!今天就当吃忆苦饭,考验考验同学们的意志—”话音未落,师生哗然,七嘴八舌,乱成一片。有愤怒,有沮丧,也有无奈。我忽然想起自己七岁上小学一年级时,有小伙伴在一起打赌吃土块,看别人敢嚼土坷垃,我硬着头皮逞强,从墙上捏指头尖大的土疙瘩放进嘴里嚼,眉头都不皱。也就有点土腥味,不难吃;在厕所里小伙伴们弯腰低头比自己喝自己的尿,也就有点咸,不难喝。这有点煤油味的饭想来也难喝不到那里去。同学们排着长队,端上稀糊糊,集中在大灶后一片空地上喝。班干部带头,同学之间互相监督。谁知道这煤油味可真够呛,别说喝一口,闻一下都受不了。饭场上到处是哇哇呕吐声,女生很少有能喝一口的。有的碗未沾唇,看到别人吐得一塌糊涂,便也蹲在地上干呕起来。我试着喝了两口,强咽下去,很快就翻上来了,啊啊的吐了一阵。胃是空的,觉得肠子都要吐出来了。也有几个男生把饭碗放在地上,等凉了,仰起脖子,一气灌下,扭头狂奔而去,唯恐憋不住吐出来。一时间,饭场墙根的猪圈内、猪槽里尽倒成黄面糊糊了。几条瘦猪哼哼着闻闻,摇摇尾巴,都不下口。同学们洗净碗,舀半碗温水,十遍八遍地嗽口。
早饭没吃成,午饭我吃了个窝头,糊糊只喝了半碗,条件反射似的,只觉得异味未尽。晚饭时才勉强喝了一碗。晚自习上了一半,就觉得饥肠辘辘。上厕所返回时路过大灶门口,黑暗中脚下踩了个圆东西,不软不硬,不象石头,拾起来对着月光一看,呀,原来是一个拳头般大的白萝卜。萝卜头是一圈紫色,身子是青白色。一时喜出望外,赶紧揣在胳肘窝里,好像拾了个大元宝,怕被人看见。溜进宿舍,房当中一盘大火炉吐着兰色的火焰。我用铁火棍在炉下坑口掏出些炉灰,然后把萝卜塞进火道里,再用炉灰堵上。
下晚自习铃声一响,我顾不上交作业,第一个奔回宿舍,掏出萝卜,用筷子刮去烤黑了的皮,再用纸裹住塞进被窝里。晚休前的宿舍里,同学们经过一阵嬉戏玩闹后,终于安静下来。等到熄灯以后,我用被子蒙住头,小心翼翼地取出尚有余温的圆萝卜,生怕弄出响声。一小口一小口地在嘴里半含半嚼地细细品尝。我以前只吃过干绵醇甜的烤红薯,这时才知道烤萝卜也这般嫩、软、香、甜。虽不能与小品里“宫廷御宴”中的萝卜相比,却也有一番山野风味。不知是为上天的恩赐而陶醉,还是为意外的收获而感动,觉得有泪顺鼻梁凹流进嘴里,咸咸的……
雨亦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