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农村娃的记忆――耕牛
导读这些,我都没福气享受。我家的牛脾气倔,小时候就因抗命,被牛绳拉破了鼻环,得了个“缺鼻子”的名号。用铁钎穿过它的鼻梁骨,才系住了它。它是健壮的公牛,见着了母牛,就要跑过去挨擦闻骚,不肯吃一口草。
拖拉机越来越多,耕牛越来越少。养牛的人越来越多,养牛用作做耕地的却越来越少。我知道,终有一天耕牛会退出历史的舞台;我不知道那些关于耕牛的记忆,是否也要交给拖拉机来保管。
“牛是半个家当。”每当别人这样肯定耕牛的价值的时候,我爷爷听到了,总不免强调一句:“是大半个家当。”当时,我们三家人(爷爷有三个儿子),就是靠爷爷喂养的那头牯牛耕地、拉耙、打场养活着。因此,爷爷对这头牯牛照顾的格外精心。
夏天,爷爷将它系在大树的浓荫里,正午牵它困水,晚上熏青草帮它驱蚊。冬天,爷爷将牛房的大小缝隙用泥糊过,编草帘挂在门口挡风,披麻袋在牛背上御寒,还将干草切成小段,洒上盐水喂它。农人们嫌别人懒惰邋遢时,常说:“脏的像牛房。”我们的牛房却清洁干爽,气味很小。爷爷训练牛定时定点拉屎,又在牛房里挖了尿坑和引尿的小沟,每天清扫。
姑姑们常叫爷爷去玩,爷爷说:“被牛捆住了,哪里都不能去。”春夏秋三季,爷爷每天早晨和下午都要放牛。冬季更要及时的喂干草,牵它喝水。所以,爷爷走亲戚都是来去匆匆,吃顿饭就回家。我在暑假里,能替爷爷放几天牛。爷爷却对我不放心,反复交待我:“要让它吃饱。这么重的活路都靠它扛着呢。”扛着重活路,这话叫我想起春耕和秋播时,我们的“缺鼻子”被木枷磨破了肩膀,露出鲜红的肉来,爷爷拿菜油抹它的伤口,一遍又一遍。
放牛是农村孩子暑假的必须功课,也很有趣。松林很大,草很茂盛,将牛绳盘在牛角上(以免缠着松树),任它来来回回地吃。人围坐在松树下打牌下棋、讲古吹牛。更有初中毕业的男孩子,穿过松林,将牛赶到河堤上放,和邻村放牛的女孩子讲话。
这些,我都没福气享受。我家的牛脾气倔,小时候就因抗命,被牛绳拉破了鼻环,得了个“缺鼻子”的名号。用铁钎穿过它的鼻梁骨,才系住了它。它是健壮的公牛,见着了母牛,就要跑过去挨擦闻骚,不肯吃一口草。要是看见了它的死敌“大尾巴”或者“弯尾巴”,就要冲上去打斗。这时,我只有赶紧把牛绳在树干上绕两圈,借树的力量,才能拽住它。因此,我只能一个人紧握了牛绳在油茶树里愁闷,任凭对面松林深处穿来的笑声挠痒我的心。后来,我借了本厚书,带到油茶树林里大声诵读,才稍解愁闷。
即使一个人放牛,也是有乐趣的。我扶着牛身,伸出左脚踏着牛角,我的“缺鼻子”缓缓抬头,将我升高;我的右腿跨过牛背,便稳稳的坐在了牛背上。这时我便幻想身下的是匹战马,而我便是得胜还朝的将军。水牛一般只能凫水,我的“缺鼻子”却还精通潜水。他猛然吸气,让残缺的鼻环堵住鼻孔,头沉到水里,只露出牛角的尖尖;潜水结束,它抬起头来,用力喷出鼻腔里的水。这项神奇的技艺,迄今我都没有在其他水牛身上再见过。我常常和它一起下水,它全身没入水中,只露出尖角,我趴在它背上,握着它的角,让它带我前进。这时,我便想象自己是降服了龙太子的哪吒,遨游在东海。
后来,“缺鼻子”年龄大了,离开了我们家。我们三家各买了黄牛做耕牛。我再也没有见过像“缺鼻子”这样既能任我搂着脖子踩着牛角又能与死敌抵角起来棒打不散火烧不开的牛了。它是温柔健壮忠诚勇猛的合体。
某个冬天的晚上,爷爷用热水泡着脚,用铜烟锅吸着旱烟。我问爷爷:“我们的缺鼻子是被什么人买走了?是买回去耕田还是……”爷爷静静地吸着烟,过了很久,才说道:“都是老牛了,还有多少力气耕田啊。”
我起身帮爷爷拿擦脚的毛巾,偷偷抹去眼泪。爷爷擦干脚后,我帮他往脚底皮肤的裂缝里涂蛤蜊油。这些像野桃一样裂开的缝隙,是爷爷穿着草鞋雨里雪里扛活路,几十年留下的印记。它们在冷天里同时干裂,爷爷便痛如刀割。
现在,疼爱我的爷爷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回想起这些往事,我仿佛看到他正在禾场上用编织袋拧出一根牛绳来。那些看似被岁月带走了的东西,其实从不曾离开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