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进班长和掘进班的女儿
导读一九七二年春节前夕,我们完成了一个导洞的点炮任务,正认真地计数着爆炸的响数,一响、两响、三响……五十五响!两分钟过去,第五十六响还没有发出,又过了一分钟还没有爆炸,洞里的硝烟已经滚出了洞口....
一九七零年中央发出了号召“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因此,全国各地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战备活动。三线建设开始了,战备转移开始了,人防工程也开始了。兰州并不例外,四月份,铁路设计院接到了在臬兰山中开凿人防工事的任务,新组建的第八勘测队就成了这一任务的主力军。第二年夏初,我从红古农场接受再教育回来后就被调到了八队,又开始了一段斩新的生活。
我被指定为一个掘进班的班长。全班共八个人,都是三十啷当岁的中年人,个个体壮如牛,聪明能干。每天早八点钟,大家就做好了上阵的一切准备,两部铁制出土车的轮胎打得气足如球,四把锹、镐擦得明光蹭亮,两台螺纹电钻也揩拭一新。只要我的一声令下,八个身穿兰色再生布工作服,头戴柳条编织安全帽的战士,便肩扛锹、镐、抬起电钻,推着小车,一字长蛇,雄纠纠气昂昂地开进山洞里。
若大的臬兰山,是一座由不土、不岩的老粘土构成的山体。说它软,锹却铲不动,镐也很难刨,说它硬,电钻一开,进尺还不算慢。所以碰到我们这班不惜玩命的人马,每天的掘进都居全队之首。说起来半径两米多的开挖工作面也不算小了,光是炮眼一次布满就要五十几个,两个人一台钻,轮流打,我们的口号是“人歇钻不停”,一轮钻完只要两个来小时。钻孔期间,出渣的四个人必需把上一轮爆下的土石清光,并领回炸药卷,装好雷管和导火索,专等钻孔结束,大家一齐把炸药埋进炮孔中。出渣和钻孔都是些力气活,只要手快、腿勤、力气大就行,可是割导火索、装雷管就不一般了,为了让那么大的?子面得到更好的爆破效果,启爆就得有先后之分,先爆的部位要造成一个临空面,后爆的部位才能一排挨一排地往下剥,所以,导火索的长度要分割的一排长似一排。当然,炸药卷也不能装错,一旦装错了孔位,不但爆不下多少土石,凑巧两炮一齐炸,数了半天响数,还以为出了哑炮,一旦有哑炮出现,下一拨进洞就成了问题。点炮就更精彩,五十几根导火索,要在两分钟内仅凭一只香烟点完,谈何容易?开始时,我们只好两个人一起点,有时两个人点乱了,会有一两根漏掉,一出现漏炮,处理起来也同样困难,还非常危险,后来我就练就了一个人点炮的本领,方法是在装炮时,把等长的三根导火索束在一起,只要点燃一根,火花一滋,其它两根也就着了,所以我总是最后一个出洞。
我们一天的工作,只有午饭和等待爆炸时最为惬意,这时候大家可以坐在弃渣堆成的平地上,暖暖地晒一晒太阳,解一解久在洞中闷到皮肉里的潮气,一边静静地听着,数着爆破的声响,一响!两响!三响!……五十六响!只要大家一起欢呼,那就是没有哑炮。只要没有哑炮,不待洞里的硝烟散尽,出渣的小车就会急不可耐地钻进去,一车一车地往外拉土,直拉的个个满头大汗,打钻的,同样也就开始了下一轮的战斗。我们总是这样马不停蹄地干活,所以,一班常可以打三批孔,放三次炮,出两轮土,虽然人人体壮如牛,下班时也免不了腰酸背痛,个个拉着大胯,带着泥土,回到各自那小小的安乐窝中去。
八个人当中,我最为狼狈。七一年我的儿子出世了,为了减轻一些妻子的劳苦,就把刚满三岁的女儿从北京带到了兰州,每天早晨我得?着她到工地,下班后又要抱着她回宿舍,所以,无论上班还是下班都没有空闲的时间。女儿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她好像能够理解我的难处,从起床到晚睡都不给我增加额外的麻烦,当我进洞干活时,她就独自坐在附近的一个导洞中玩耍,只要能看到出渣叔叔们的小车通过,只要在我从电钻上被换下来休息时去看看她,她就不哭也不闹,我在洞中呆多久,她也会在洞中呆多久。两个月里,她听惯了山洞中风机的嗡嗡声,也习惯了电钻的剌耳尖叫,还学会了在放炮时和我们一起数炮响。伙伴们都很喜欢她,经常打趣地对我说:
“你是野战军带孩子,设计院独一份。松松是爆破班的女儿,也是设计院独一份”
小小的孩子并不懂得什么叫艰苦,只知道去适应,但,我却不忍心让她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长时间地生活,所以平日里就尽量节约开支,积攒一些钱,终于在最后的一个月,把她送进了设计院的托儿所里。
一九七二年春节前夕,我们完成了一个导洞的点炮任务,正认真地计数着爆炸的响数,一响、两响、三响……五十五响!两分钟过去,第五十六响还没有发出,又过了一分钟还没有爆炸,洞里的硝烟已经滚出了洞口,于是我问大家,是否都确认只响了五十五响?回答是异口同声的,这就是说出现了哑炮。为了安全起见,我决定自己先进洞察看,然后再研究处理方法。硝烟还弥漫在洞中,用以照明的灯光在烟雾中十分昏暗,我摸索着向深处行进,那时候,洞里出奇的宁静,因为是一个人,又处在出现了哑炮后的情况下进洞,心情不免有些紧张,所以走得很慢,大头鞋踏在洞底上发出的咔咔声,连同从洞中传来的回音都听得非常清淅。当我看到方才施工过的那个导洞,正要转入时,突然一声巨响,直震得我头晕目眩,双耳失聪,迎面冲来的气浪,像一团庞大的海棉,把我推倒在地上,阵阵浓重的硝烟呛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大量碎块哔哔叭叭地落在脚前。我知道,那是最后一炮炸响了,它并不是什么哑炮,一定是谁装错了导火索。在我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出洞时,七位伙伴呼喊着跑了进来:
“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头晕”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大家把我扶出洞外,一屁股坐在地上,心还嘣嘣地跳个不停。
“侥幸呀!侥幸!我要是再快走几步,你们就得把我抬进医院啦!”我自言自语地说
“是呀!太危险了,你可不能进医院!真得进了医院,松松怎么办?”小陈说
“是呀!真是后怕!”说到这里,我仿佛才从梦中醒来,因为在决定进洞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事后会有什么危险,更未曾想到万一有情况发生,松松的生活应该怎样地安排和她将面临多少她自己并不懂得的艰难困苦。
下班了,我比往常更快地跑到托儿所,松松正眼巴巴地等待着我去接她,看到松松的园脸和那双吊着的眼角,水汪汪,黑黑的眸子,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阵痛楚,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那园润的小脸,亲亲她的额头。女儿并不明白我的心理,还只是娇娇地抱住我的颈子,一声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她太可爱了,她也太苦了,小小年纪就经历着一个城市孩子难以经历的战地生活,承受着一个城市孩子很难以遇到的生活风险,她,真的像是一个生活在野战军营中的孩子。
[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