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之后
导读距妈妈和姐夫的坟墓不远处是一个几百平米的大坑,救援部队把那些无人认领的?体一一安葬在这座公墓中,为了不使疫病传播,每一层?体上都撒满白灰再覆盖黄土,据说这样的公墓在郊区还有好几处,直到震后两周...
一九七六年七月我正在交通部干校劳动,麦田里的一口机井半个月前就枯竭了,十五号下午,我和两位同事商定再做一次尝试,那怕能抽上一点点水,也好浇浇干得已经张了嘴的麦地。我们刚刚合上电闸,一股清泉就猛地涌出了井口,干涸了很久的死井竟然复活了,这突如其来的现象让我们即高兴又惊讶!然而,谁也没有意识到,它竟是一场大灾难的信号。
28号凌晨,一阵强烈的震晃把我从梦中惊醒,便风也似地跑到楼下,朝着楼上狂喊“地震了,快点起床!”。同志们都出来了,大地还在微微地颤动着。
七点钟从高音喇叭中传来的第一条消息就是“今晨唐山发生了七点六级强烈地震……”。消息像一根大棒重重地打在我的头上,我的母亲、姐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的全家都怎样了?许多亲朋好友还有我的母校又处境怎样?他们像一团浓浓的迷雾,压得我透不过气来。顾不得去吃早饭,便写了信发出去,然而,一等就是半个月,并没有回音。
半个月中,电台不断传来全国各地支援唐山人民抗震救灾的消息,北京城的百姓也纷纷住进了临时搭建的抗震棚中。当时京山铁路已经断行,我心急如焚,决定骑自行车前往探视。
八月三号,我准备好了一天的干粮和水,带了一件雨衣以便途中露宿,四号凌晨三点,天还很黑,就从门头沟启程了。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所以车骑得很快,佛晓前就到达了通州,在我路过香河的时候,看到一个满装救灾物资的车队呼啸着朝蓟县方向驶去,我的双腿已有些酸痛,心中却只想追着车队奔跑。到中午,进入蓟县境内时感到肚饿,便掏出两个烧饼充饥,吃饭时并没有停下蹬车的双腿,那时腿脚已经麻木了,像机器一样下意识地运动着。越过蓟县,公路的路面开始出现了因地震而产生的断裂和破坏,我越加意识到那场灾难的严重后果。玉田过了,丰润就在眼前,当我到达检查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两位执勤人员示意要我下车,于是我便死死地捏紧刹车,车子停了,然而我的腿却像没了知觉,怎么也离不开脚蹬,就这样连车带人摔倒在执勤人员的面前。两位同志把我扶起来问道:
“是到唐山去的吗?”
“是”我回答
“目前市区还没有开放,疫病和安全都有问题,按规定是不准外地人进入的!”执勤同志说
“我是从北京来的,我的许多家人都在市区,至今杳无音信!”
“有证件吗?”
我把工作证拿出来请他们查看
“好吧!特许你吧!看你骑自行车走了这么远的路,不忍心让你回去了。”
我谢过两位同志,再向市区进发。然而,已经分不清哪里是市区,哪里是郊区,到处都是残垣断壁,一片狼藉。原有的高楼没了,平房也不见了,街道被瓦砾埋没了,如果不是那一排排用军绿色、灰色帆布或黑色塑料布搭起的抗震棚相互连通,根本就无法识别出哪里是街道。往日繁华的唐山,此刻已变成了一座满目苍凉的废墟。天色越加灰暗起来,空气似乎已经凝固,震后幸存下来的人们和救援部队的战士们还在无声地在废墟上挖掘着,一种可怕的宁静使我感到悲凄和恐惧。我茫然不知所措地走着,寻找着,也不知道母亲的房子在哪里,更不知道姐姐、弟弟、妹妹们的抗震棚搭在什么地方!只记得凤凰山,那座市区里唯一的小山脚下有妹妹震前的住房。我沿着一排排抗震棚边的小路朝凤凰山走去。
真的要感谢苍天,她没有忘记关照我这个心急如焚远道寻亲的人!当我走到一排抗震棚旁时,忽听有人俏俏地喊:
“哥哥!是你吗?”
回头看时,是二弟在我背后。看到他那呆滞的目光,我的双腿一下子软了,几乎又一次摔倒在二弟面前,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我紧紧拉住二弟的手:
“你还好吧!妈妈、姐姐、妹妹和小弟们都好吗?”
“走,到妹妹家再仔细说吧!”二弟不停地擦着泪水。
妹妹家的抗震棚是用几块破门板和帆布搭成的,两张门板和床板拼凑成一张大床,没有电灯,两只腊烛用以照明,大家吃过白天才领到的救灾大饼,就谈起了半个月前那惊心动魄又悲又残的一幕幕情景。
“地震时,妈妈住的小区里的石头小楼全都倒塌了,老人家和姐姐的大女儿还没有来得及起床就被压在了楼板下。姐夫抱着小女儿跑到楼梯间时,被埋在了倒塌楼房的楼板中,遇难前他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护住孩子的头顶。”二弟说着,大家就默默地抽泣起来,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为妈妈和姐夫致衰。
“我是比较幸运的”二弟接着说“地震一开始,我就被惊醒了,拉起孩子她妈便冲向屋门,但,门没有拉开又被甩到墙角,就在这时房梁垮了下来,一头搭在炕柜上,一头落在我们脚旁,砖石堆到了齐腰高,尘土充满了半垮的屋子,我们已经不能动弹,眼巴巴听着炕上的女儿呼喊却无法接应。侥幸的是,我看到背后墙壁上有一个缺口,两个人便从缺口爬了出去。当时天还很黑,我们站在那片尘土迷漫的瓦砾堆上时,竟然被吓呆了,原来一大片房子都不见了,寂静的夜间,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突然,从脚下传出来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嚎和呼叫声,那哭嚎和呼叫声才使我意识到此时我们正站在埋没着乡亲们的已经倒塌了的废墟的顶层。
“快救人吧!那么多人都被埋在了地下!”
我一边喊着,开始拼命地清理砖石和木头,大女儿被挤在炕柜和大?搭成的三角区下,幸免遇难,后扒出的小女儿已经不行了,爽抱着妹妹的?体不知所措地哭喊。我们已顾不得她们,因为还有那么多人在地下呼喊着,就这样一直扒到天明,几十个人得救了,他们又开始抢救自己的亲人。那时候只好把受伤的人放在一边等候医生来处理,把遇难的人暂时包裹起来,再去搜救更多的人。活着的人已经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自己的手和腿正在流着血,只想着救人,救人,快一点把瓦砾下的人都救出来,那一整天我们都没有吃饭,也没有喝过一口水。”
妹夫说:
“地震那天我正在三楼值夜班,大楼晃起的一刹那,我就从窗口跳了出去,正好落在一二层倒踏的砖堆上,回头看看,歪歪斜斜立着的三楼窗口就和我脚面一样高。当时我很清醒,知道一二层的伙伴都被埋在了底下,所以不顾一切地搬起脚下的砖头和断木,好一阵子才听到砖堆下有轻微的呼叫和痛苦的呻吟声。我和几位从楼上逃出的师付一起,花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救出了第一个夜班的同志,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中午,才想起自己家的房子可能也会倒塌,家里人是否会有危险,才急忙跑回家中。我们的红砖楼真的已经塌了,许多人在搬弄着砖瓦,那场景和二哥说的几乎一模一样。那时,我只希望能看到淑萱的身影,看到她正帮着邻居救人,可是没有!于是就像疯了一样在小楼上扒起来,一边呼喊着淑萱的名字”
妹妹说:
“地震时,我刚要起身,只听轰的一声,便被压在了砖石下,我感到身下仍然是床板,背上和左右被木器和砖块挤压着,尽管还能呼吸却已经不能动弹,眼前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拼尽气力呼叫,但觉那声音极小,好像只在自己的耳边徊响,并没有被传出去,一阵子呼救和挣扎过后,浑身没了力气,心想,完了!没有人会知道我在这里,如果建华不来救我,只有等待死神牵我的手,我就静静地趴在那里!”
“我回来的太晚了,当时我真的不忍心听着被埋在砖瓦下那些同事们的呼救声而离开他们,可是,我真的回来的太晚了,让你被困在地下九个多小时,吃了这样大的苦头,几乎要送了性命!”妹夫说话时心情十分沉重,依然觉得十分内疚。
“不!你做得很对,回来的也不算晚”妹妹哽噎着擦干眼泪“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他们的一席话,使每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极度悲痛、朴素又伟大的情感之中,昏暗的帐篷里好一阵沉默。
这时二弟凑近我耳边,俏声说:
“建华的心很苦,他爸、妈和仅有的一个妹妹在地震中全都遇难了,在他们家中,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今后在他面前千万不要提起这件事!”
我记住了。
“姐姐和小弟怎样了?”我问二弟
“小弟还好,地震后他连夜从迁安赶回了唐山,妈妈和姐夫们的遗体都是他从废墟中挖掘出来的,因为心急又没有工具,他的几个手指都磨破了。他把妈妈和姐夫安葬在了郊外。因为姐姐失去了所有亲人,心情过于悲伤,所以小弟日夜陪伴着她,明天我们去看看他们吧。”我们就这样商定了。
第二天,二弟陪我到了姐姐的“家”,小弟正忙着用昨天从废墟中拆下的木板封堵屋顶和墙壁上的漏洞,为的是让姐姐暖和一点地渡过冬天。姐姐显得异常衰老,神情凝固地直望着我,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扶住姐姐的双肩,她并不说话,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想说什么,只是说不出来。伤痛的泪水在我和二弟脸上流淌着,一串串滴落在那苦难的土地上。
“姐姐!不哭了吧!天命既不由我们,我们活着的人还是要保重身体!”
“我的命好苦!老天为什么要留下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我呀!”姐姐那悲伤的声音像刀一般剌痛着我和二弟、小弟的心。
小弟伤感地说:
“好了!姐姐不哭了!他们走了,还有我们这群弟妹在!我会留在您身边!”
“老天就这样狠心地毁了整个唐山!”姐姐喃喃地说
“杰,带我去看看妈妈和姐夫的坟吧!”我对小弟说
“好吧!”小弟答应着,转过身“姐姐不要去了,您的身体不好!”
我们朝郊外走了,姐姐依然?跚地跟在后面。
妈妈和姐夫的坟相隔不远,两堆新土筑成两座小小的坟丘,一块木板插在丘底,小弟用红砖端端正正地在木板上写了妈妈和姐夫的名字。小弟说:
“这是临时的,等过一段时间平静下来,我们再为他们找一块好的墓地!”
我们姐弟四人跪在他们的墓前时不免又泪流满面,默默地祝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幸福。许愿我们将在这里重振旗鼓,健康地生活下去。
距妈妈和姐夫的坟墓不远处是一个几百平米的大坑,救援部队把那些无人认领的?体一一安葬在这座公墓中,为了不使疫病传播,每一层?体上都撒满白灰再覆盖黄土,据说这样的公墓在郊区还有好几处,直到震后两周,还不断有新的遇难者被发现并送到公墓中来安葬。看到这样的公墓,更使我心惊肉跳,一场地震竟夺去了几十万人的性命,让十数万个原本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了!
离开唐山的前一天,我骑车纵贯市区探望了母校。我曾经读书和居住过的老交大校园内的平房没有了,新交大的两座高楼也倒塌了,火车站塌了,百货商店垮了,若大的体育馆阶梯看台上方的屋沿吊在扭曲的钢筋上,街道两侧的许多小楼像被砍刀劈掉了一半,还可以看到残留的另一半那室内的白墙和另乱的桌椅、用具躺在地板上。我几乎走遍了整个市区,仅仅见到三座还算完整的红砖楼房,可以说整个唐山都完了!当真成了一片废墟!
面对这座残破的城市和强忍失去的亲人的巨大悲痛,幸存下来的唐山人民已不再哭泣,他们比震前更加坚强,更加团结,更加富有人间情感,他们每天都在无声地忙碌,忙着清理山峦一般的废墟,忙着建设新的家园。
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