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导读“为什么我从头到脚都是死亡的气息。白色,全是白色,我不要,我不要……”我拽着西昊的雪白色衣领,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脖颈,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是第二天,我的窗帘变成了淡蓝色,还有我的床单。
1. 西诺
春天来了,我熬过了我的第一个年头;医生说我很坚强,我却只看到,无休无止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一轮又一轮的划去了我活着的魂魄,我是一个没有明天的病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房间很大,全部都是白色的,当听到窗外梧桐叶飘落的声音时,我哭了。白色透明的很暖的阳光穿过纱窗的镂空应在了我的白色病服上,与交错的暗条格下,我看到胸前的名字:林西诺。我低下头,用拇指擦着胸牌,它被打湿了,我一边又一遍的擦,然后我就笑了:西诺,你还活着。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我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了。那声音,恍若隔世的遥远,似乎在漫长的时光穿梭中,已支离破碎,心力枯竭了。任我拼命的追逐聚集,也只如泡沫般碎得了无痕迹。今年的春天来得可真是迟。我似乎早已等了千年万年,才看到隐约的梧桐新叶生硬蹩脚的出现在我的视野,那绿色,如火如荼。我看到它在我面前大把大把的挥洒生命,异彩纷呈,好似这青春无眠无休,如冰凌般刺进我的心脏,融化成鲜红的血液,在我的体内奔流不息……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合适的骨髓配型。西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捏着那张注明了血癌字样的诊断书,听着主治医师亢奋有令人绝望的话,咬一咬牙,赌上了我的十六岁年华,风雨飘摇。我一直都很听医生的话,即使是在全家人没有一个配型成功之后,我也一直在等。所有的人都和我在一起,我的爸爸、妈妈、还有西昊。只是我在如此浩荡的队伍中,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所有的人都站在我的面前,看着我不顾一切的厮杀,无能为力。
其实,在就到诊断书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改变了,无论我是否愿意接受。如突然脱轨的火车一样,冲向了另一个未知的方向,我的生命里除了大把大把的药片反反复复的化疗,一无所有。在我接受这一切的时候,有很多潜在的痛苦与挣扎早已埋在了我的脚下,我所面对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对决,每一个回合,都有可能是一去不回。该来的不该来的,统统来了……
就在我刚刚接受化疗的一个星期后的那个早晨,我拖着苍白干枯的身子站在镜子前,那是一面很大很明亮的穿衣镜,它总是能从窗外反射给我最强烈的光芒,把我的全身照的通透无比,我会毫不保留的将自己呈现在这炙烈的流光下,安心而平和。可是那个早上的光线很弱,我在拿起梳子的那一刻感到空气微微的震颤。我的头发很长,我很喜欢,从小就喜欢,我真的无法形容,当我看到墨黑的丝线纷飞散落在我的面前,码起厚厚的一层,我再也没有勇气梳下去。我清晰的感觉到,我的生命在一层层的退去,只剩下可怜的一点。我残喘地活着,寄生在巨额的医药费和灯影交错的手术台上,生死未卜。我永远记得,那是我生病以后的第一次哭泣,那眼泪一滴一滴,葬送在真实的生命里,卑微而无足轻重。我光着脚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病房里阴暗极了。
“小诺,快开门,我是妈妈。”我听到妈妈近乎哀求的哭喊,我看到玻璃外她颤动的身体和凌乱的头发,我没有开门。
“妈妈,我的头发没了,我快死了,别管我好吗。”我无动于衷的自说自话,我没有看见妈妈的眼神该是怎样的绝望。
“你们救不活我的……”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除了我和这个世界的寂寞对白。我抱着膝盖,向我死后的甜美微笑想重症监护室里的淡蓝色气息,想……门开的时候我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向我逼近,扣击着无比执着的信念。我从指缝里看到西昊白色的球鞋,洁净而稳健;他走到窗前的声音很轻,白色的窗帘释放了屋外倾斜的阳光,那阳光直射着我,在我背后投下一团黑影,冲散了所有的阴霾,我没有再哭。我抬头看着西昊澄澈的眼神,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看穿,一览无余。我的棕灰色记忆,明媚而忧伤,当阳光已势不可挡的威力在他背上冲散,我在他俯下身的那一刻看到他微翘的嘴角,和足以融化整个世界的微笑;他伸手揽我的肩膀,我碰触到他温暖的体温我在他的怀抱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他是我的孪生哥哥,林西昊。
“小诺,答应哥哥,以后别这样傻了好吗?”
“哥,我的头发没了,我快死了,不是吗?”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西昊没有看我,而是朝着窗外大团大团的阳光,痛苦而坚定。
“小诺,你知道吗,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全部…所有人的天下。”
“会吗?真的会吗?”
“会,一定会……”说着话的时候,西昊紧紧抱着我的肩膀。病房的门口,我的妈妈哭了。那是我病后第一次看到的哭泣,一声一声脆弱而有力。我的爸爸很平静,只是眼窝深陷在大码的眼镜框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似一口没有水的枯井,从头到尾,浑厚而匮乏。巨大的白色气团朝着我重重的砸来,一点一点吞噬着我的生命,我怕极了。
“为什么我从头到脚都是死亡的气息。白色,全是白色,我不要,我不要……”我拽着西昊的雪白色衣领,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脖颈,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是第二天,我的窗帘变成了淡蓝色,还有我的床单。西昊送我一顶黑色的小礼帽和一条火红的裙子……我看着西昊的脸绽放微笑的姿态,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神金光闪闪,一滴泪落在了我的火红色裙摆上。我,没有哭。
2. 木絮
我叫木絮,四十岁。我的丈夫叫林言,我很爱我的丈夫。我们有一双可爱的儿女,西昊和西诺。西昊他是一个优秀的哥哥;西诺很任性,但是个善良的孩子。我们一家四口住在西川小区的私人别墅,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香樟树,每到春天,金色的香樟叶铺满了整个街区,我喜欢那种苍茫的永久感觉。我和丈夫有各自的事业,我很满足。
拿到诊断书的那天太阳忽然变得灼热起来,我的眼前飘起七色彩球,左胸似乎被一块巨石压制着,窒息的无法运行。然后我听到耳边焦急的呼唤和快速移动的脚步声……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松软的病床上,林言正坐在床边仔细的削一个苹果,一根长长的苹果皮,从头到尾,很好看。我吞咽着大颗大颗的眼泪。
“阿言,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还有希望,相信西诺,相信医生。”林言紧紧握着我的手,连同我全部的世界,还有只会在他面前宣泄的悲伤和绝望。那一张白色的诊断书……我想我们会开始风雨兼程。
我每天在镜子前画出一张笑脸,阳光从透明的落地窗里射进来,从镜子里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点,刺花了我的妆,在我手忙脚乱补回之后,看到自己年轻并衰老着。我知道,一切都改变了,比如,我从前从不进厨房,现在我脱掉了那身骄傲的工作套装,挽起头发做了一个心甘情愿的家庭主妇。我在竞技场里的野心勃勃和墨绿色玻璃下的高挑身影,像是过了期的华丽彩照已经失去了一切存在的意义。
因为,我是西诺的妈妈。我现在每天早上都煮满满的一锅粥,乐此不疲的熬上两个小时,看着西诺在病床上一滴不剩的喝下去,我很安心,虽然全家没有一个骨髓配型成功,但是我们的西诺,她不会死,永远不会。我坚持着不在西诺的面前掉眼泪,因为我一直都知道,我们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我从来都不知道,当一个妈妈整日呆在厨房里的时候,会经营出如此的温暖,那是整个家的灵魂。这也是我在辞掉吴妈之后最真切的体会,只是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赤裸而尖锐的击碎了我所有的幻想。我多么想把我全部的健康,全部的心力,一滴一滴揉进西诺的心里,她才十六岁。
早上的家,很安静,没有西诺的日子,一切举动都变成很大分贝的噪音,没有她露着小虎牙的微笑,这偌大的房子,让我觉得恐惧而陌生。楼上楼下,我来回的走,西诺的床头柜上,她和西昊的合影,照片上的西诺,健康而快乐。西昊和她长得真是像,连那笑容里的符号,都是一模一样……
“妈,该给小诺送粥了吧,今天刚好是星期天,我和你一起去吧。”西昊一脸乖巧忧伤的站在门口,我背对着他擦掉脸上的泪痕,很勉强的微笑。
“好,一起去……”我抽出手放下相框,西昊修长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脖颈,攻克了我竭力隐藏的堡垒。
“妈,一会儿到了医院,可千万……千万不能哭啊……”
“西昊……”此刻,我不知道我所控制的到底有多少,西昊他什么都明白,他还那么小,就要面对父母的脆弱,面对西诺的挣扎,他被迫着长大,被迫着面对,被迫着变得坚强无比。西昊拉着我的手臂,他笑起来,也有两颗漂亮的小虎牙。他和西诺,真是像,让我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可是,西昊,你知道吗,你的妹妹,她顶多只有一年时间了,如果没有合适的骨髓配型,她就会……打开防盗门后的第一缕阳光吹散了我的眼泪,它在溢出殃及整个世界之前,掩藏在了虚假却又用真心编制的笑容里。我和西昊,成了这笑容里的一道影,一直延伸出漫长的记忆。
“妈妈,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啊。老师说,我们是天使赐给妈妈的,对吗?”
“是蟑螂。小诺,是蟑螂把你送给我的。”
“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是天使呢?啊,妈妈。”
“因为……呵呵……”
“快说啊,妈妈。”
“等小诺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孩子,你知道吗?蟑螂是这世上生命力最强的动物,它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动物,再也没有一种动物,再也没有,比它更坚强。小诺,你能明白吗?
医院的早晨,沉寂而危机四伏。走廊里的红色“静”字,比拟出用鲜血铺出的红地毯,我忽然失去了勇气一般,觉得距离西诺越来越远。在白净的透明的地板上,我看到西诺虚弱的身体,蜷缩在白色病服里。透过门洞,我看到,明亮着衣镜前,躺满了厚厚一层的黑色丝线。我知道,一切都开始了,不管它比我预期的早了多久,无法阻止的终究是要面对。比如,西诺;比如,现在。我回头看着西昊,此刻我才发现,西昊他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在我身子微颤倒退的那一个刹那,西昊接过我手中保温杯,给我了一个坚实的肩膀,然后我听到手机按键的声音.
……
林言来的时候,我失神的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一个无关自己的世界,人影晃动。西昊叫来了护士,他的神色里,满是从容。我不知道,在这几个月里,他究竟长大了多少。我只看到,在他的唇沿上,已布满了青涩的胡茬。原来明丽天真的眼神里,多了些无法捉摸的坦然。门开的时候,我不顾一切的想要冲进去,我哭花了精心为西诺化的装,悲壮而真实。可是,西昊挡住了我,还有林言。我看着西昊一步步迈进西诺羸弱的呼吸里,连同她全部的世界。洁白剔透的阳光洒遍了整个屋子,有着暖暖的味道。所有的人都很安静,聆听着西诺一个人的单调独白,无能为力。我给了他们生命,却无法给他们生命应该有的颜色,陈旧的黑白电影,每天都在重复上演。厌倦了之后,生命便成了一道无法更正的单选题,我好累。可是,西诺她才十六岁,她还没有上大学,还没有谈过恋爱,还没有……那一天的粥,最终被我倒掉,一下未动。西诺她还是在一天天瘦下去,医生说过,做化疗对病人的胃伤害很大,会使病人无食欲,即使勉强吃东西,也只会让自己更痛苦。可是,我又怎么能看着我的孩子一天天被销蚀,终至消失呢。我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妈妈,西诺的妈妈。就在那个早晨的第二天,西诺开始高烧不退,医生不得不把她重新安排在了重症监护室里,我穿着天蓝色的隔离服握着她的手,犹如干枯的枝叶般匮乏而没有重量,她一直穿着那条火红色连衣裙,是西昊送的。只是那火红的蕾丝深深刺伤了我的双眼:一切本该如此美好,本该……我听着微机里传出的近乎消逝的生命信号,曲曲折折延伸到无限的远方,似在质问着一个袖手旁观的母亲。
“医生,如果再要一个孩子,那骨髓配型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按一般情况来说,新生儿的脐带血成功率为百分之五十。”
“那西诺,她,还有多长时间。”
“最多也不过一年。”
“那医生,如果我再要一个孩子,能不能…剖腹早产。”
“这个理论上可行,但你都已经四十岁了,早就过了最佳生育期,恐怕……”
医院的走廊上静得可怕,我还是去找了医生,我决定再要一个孩子,我不能看着西诺离开我,不能。
西诺
我开始发烧了,我还是发烧了。我还是回到了重症监护室,接近天堂的淡蓝色气息,让我的全身都变得松软起来。我听到有轻声的呼唤:我做梦了,我梦见我的火红色裙摆发出殷血的光芒,刺瞎了我妈妈的双眼,有一滴眼泪落在我的脸上,我吓坏了。醒来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在氧气罩下若有若无的呼吸,我还穿着哥哥送我的火红色连衣裙,我的脸上,有泪流过的痕迹。那泪,原不是我的吧。微机里白色亮线在没有驾驭能力的我面前摇摇欲坠,每一次滴答的讯息,都是那么昂贵的无法挽回,或许,等一切都变成直线,声音不再间断,那么,一切都真的结束了。虽然,我一直都不愿面对死亡这个陌生的国度……
西昊来了,我的哥哥西昊他来了。我看着他趴在厚重隔音的玻璃窗上,他的手指很长,那是一双能弹出美妙音乐的手,我曾经荣幸的触摸过那上面的每一条手纹。西昊他对着我笑,那种纯净的无法抗拒的微笑,模糊在了我和他之间。我挣扎着爬起来,转起我的火红色裙摆,我跑过去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我的手很小,隔着冰凉的玻璃,我感到他体温的温纯。我感觉到:我的手,很冰,很凉。我把手纹印在玻璃上,和哥哥的叠在一起。我拼命的喊:哥哥,哥哥……干瘪的喉管发出如生涩二胡里刺耳悲哀的独奏,透明玻璃上被我哈出一团白气。我用食指写着:哥哥。我听到西昊叫我妹妹,那声音坚毅而响亮。我顺着他修长的手臂望去,我看到了左明柯。我看到了苍白干涩的嘴唇,和那双依旧混沌却锋利的眼神。他的头发总是有些蓬乱,他的校服永远那么整洁。我看到他冲我喊:林西诺。于是我记起,他空灵却落寂的声音。是的,他是左明柯,我喜欢的男生左明柯,因为他有一张像哥哥一样干净的脸庞。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我确定,那不是因为高兴,至少不全是。现在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呢……我背对着玻璃窗,从眼眶涌出一片海洋,所有的彩色都被我抽成黑白照,庄严而灰暗,我无法忍受我曾经而且现在依然爱着的男生看到我憔悴干枯的一面,不能……我顺着玻璃向下滑,直至蹲坐在地板上,我开始抱着膝盖大声哭泣。
左明柯走了,我记不清他的眼神和转身时的背影,只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在相距最近的地方,擦肩而过,决绝的磕破双眸,留下无限的黑暗和空洞。再见吧,还是再见的好。
我的额头一直很烫,一股股热浪从四面八方冲上我的大脑,似爆炸前的力量积蓄。我躺在氧气罩下大口大口的喘气,我的主治医师穿着天蓝色的隔离病服来了,他严厉却心疼的责备哥哥为什么刺激病人,西昊不说话直直的看着手指。一群护士来了又走了,站在病床前例行公事的写写画画,然后面无表情的讨论着某个停尸房里某个尸体的医药价值,并乐此不疲。
我余下的不多的生命里,有生活里轻轻滑过的微痕。过久了之后,我忘记了病房里的淡蓝色窗帘,久到我习惯了重症监护室里的淡蓝色气息,久到我的头发几乎没了,久……所有的生活镜头都被我摁了快进,这包括,妈妈的苍白,西昊的微笑和爸爸的沉默。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最近的一个月里,我经常看到她捂着胸口往卫生间里跑,每次我要追着跑过去,总是被啪的一下拒之门外。只是我清晰的听到妈妈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艰难的干呕……开门之后,我总会看到涨红的脸颊和充满眼泪的眼眶,和捂着的胸口里急促的喘息。
我每次都会出于本能惊恐的问:“妈妈,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听到这话妈妈总是立刻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没事,只是最近胃不太好,妈妈只是最近太忙了。”我甚至明晰的记得,妈妈痛楚的表情里掠过一丝微笑,高深莫测。可是,在巨大的痛苦面前,很多细节被忽略,不自觉的反应迟钝起来,因为事实的重要性,开始被遗忘了。
左明柯又来找我了,那是一个明媚温和的周末,我的烧退了的时候。我坐在轮椅上和西昊一起,在医院的青石板路上闲聊,无知的风席卷着一切静止的美好:左明柯,他就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没有穿校服,是一件与天色相应的T恤和一条松垮的运动裤,还有白色的球鞋;他的头发依旧有些蓬乱,他的眼神,依旧浑浊而尖锐,他的唇沿,依旧苍白而干涩,在我的表情僵在脸上,电光火石的三秒钟之后,我看到他停在我的面前,对我说:“西诺!”他的嘴角翘起一个别致的弧度,在阳光下五彩斑斓。
那一天我说了很多话:西昊,左明柯,和我。那是一个短暂的明媚天气。我吃了很多东西,我告诉左明柯,我喜欢天蓝色,我告诉他,我喜欢所有辣的食物,我还告诉他,我曾经有很黑很密的头发……左明柯说我笑起来很好看,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那时候我刚好看到月光在西昊的脸上倾泻一抹银白,于是我又笑了。我的身后:三个拉长的人影,在很远的地方融成了一团。那一晚,我喝完了妈妈做的奶油蘑菇汤,出奇的没有吐。意外的发现一向身材保持很好的妈妈微微隆起的小腹。我鬼鬼的指着妈妈的腰,笑了起来:“老妈,身材变形了哦。”
“是吗,呵呵,该锻炼了。”我想那一刻,妈妈是慌张的,只是我未曾察觉,因为我总是把事情看的理所当然,直至事实摆在眼前,才愿意承认,它的伟大。
无论如何,时间的碾轮经久不变,磨着我为数不多的生命。还有以惊人的速度加剧的苍老。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整夜整夜的站在窗前看天空:有月亮的,没月亮的;冷的,暖的。
木絮:
为了你的光明我不再舍弃黑暗,倘若,真的,别无选择。
怀了孩子之后我的身子越来越重了。开始的时候妊娠反应很激烈,有好几次去看西诺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干呕。只是每次打开洗手间的门,总看到西诺紧张担心的脸。我知道,我不能解释,尽管我涨红的脸颊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把我出卖的很彻底。西诺是个敏感而脆弱的孩子,她不会让任何人为了她把自己放在危险地境地,她想做一个永远孤立应战的孩子,像残酷的古罗马战场一样,粗糙而真实。
在我怀孕的第四个月之后,我不再去看西诺了,我不敢去看她了。我的小腹一寸寸的隆起,承载者不知祸福的希望。我现在的任务,就是用我腹中这段盲肠,去救我的孩子。我的心脏又痛了,我靠在病床上拼命压制着迅速跳动的脉搏,在快速起伏的喘息里我感觉到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我不想叫医生,因为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劝我把孩子打掉,他知道我的心脏,但是我没有告诉林言,我是有心脏病的。我至少要坚持到第七个月,虽然只有一半的几率,我还是要试一试,无论如何。每天医生都会极高频率的测量我的血压还有心跳,谨慎的让我无可奈何。
林言开始花大把大把的时间耗在我的病房里。我很拼命的记住他的一切,我怕极了:他的眼眉,还是一如既往的浓密有神,他高挺的鼻梁和安稳的唇沿。他曾经像一阵自由不羁的风,叫我从懦弱走向坚强。现在,他坐在我的面前,只有握着我的手的力量。
西诺:
倘若有比死亡更可怕的黑暗,那会是什么呢?
倘若生存成了一种罪恶,那我拿什么来挽留?
那个时候希望如泯灭的残阳,而你是残阳里乍泄的银光。
妈妈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因为我是一个只会带来麻烦的孩子。每一次爸爸来看我的时候,我都会把脸朝向窗外,我从余光里看到他瞬间没有质感的脸,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未知的疑迷,那瞳仁里全是我的影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可以说服自己的底气。
“小诺,你妈妈她……”
“爸爸,你别说了,我知道。”这是第几遍已经记不清了,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眼泪也可以这样冰冷,它肆意的游走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像枯木一样缺乏水分。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爸爸,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把整个身体蒙在被单下不停的哭泣,妈妈最终还是放弃了。持久的血浓于水总是输给了日以夜继的岁月,这里消耗的是所有人的心力,它像一个充满了罪恶却没有底线的黑洞,无休无止的吸噬着靠近它的生灵;像极了森林深处弱肉强食的残酷与原始:嗜血的蚂蚁、没有火的气息,人们的脸上,都是最本质的无喜无悲。爸爸,妈妈,西昊,左明柯。这些对我来说太过重要的人,离我那样远,声音那样模糊,身影如此陌生。
我累了,我信命了,我没办法。
或许,死亡并不可怕;而是死前无人能知的挣扎。
或许,春已尽,芬芳过后总是空。
我的病情终于恶化了,庞大的因等待而休眠的队伍苏醒的异乎寻常:所有的人都手忙脚乱:医生,爸爸,西昊。我还是没有见到妈妈……我躺在充满了天堂味道的重症监护室里,氧气罩下残喘着余下不多的生命,一呼一吸,清晰地可怕。沉睡的久了,会忘记自己是否在呼吸,梦境里,我听到手术刀激烈碰撞的声音,我看到主刀医生额头上细密的汗粒,我听到婴儿不顾一切的哭泣,我感觉到一股鲜活的生命注入了我的体内。无影灯、面目、声音、淡出的记忆……只有心脏的跳动,放大,放大,再放大。
我嗅到妈妈了味道,夹杂着血腥和别离……
木絮:
如果这真的是一道必选地单项选择题,我愿意为你选择。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别哭泣。
终于到了第七个月了,我的欺骗如此辛苦。医生一遍又一遍的警告我,心脏病随时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拖着两个人的世界我每走一步都会显得困难。每次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站到全身疼痛,始终不愿离开。西诺她太脆弱了,我看到她蜷缩在病床的角落里,像只离群的小鹿:孤独、害怕、可怜。每次我想伸手去触摸,可总是中途放弃,我把双手放在小腹上,一个尚未完全成型的雏形若隐若现。孩子,我不得不说,你是姐姐的希望,也是妈妈的希望,你懂吗?那时候西诺的轮廓虚弱的映在我的瞳仁里,晶莹剔透,我的呼吸就变得异常急促,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开始沦陷,一切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只有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让我忘了哭泣。让我忘了是活着还是死了。
西诺的病情还是恶化了,我从窗帘里看到氧气罩下她苍白干涸的嘴唇,呼吸那样微弱。如果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无法等待,那就是生命。
“医生,请为我做剖腹产!”
“不行,你现在的身体很不稳定,还需进一步观察。”
“可是医生,我等不起,我的女儿她等不起。”
韩医生语重心长的看了我一眼,叹口气说:“你,值得吗,小诺她,现在这么恨你。”
你不应该向一个母亲问这样的问题,因为那里面有任何一个人都输不起的代价。当你每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生死边缘挣扎却无能为力,当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眼泪都变得苍白无力、干枯、失神。那么为了改变,必须放弃一些:包括感情,包括生命,包括她。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为了拯救一些,就必须心甘情愿的放弃。在这条任重道远的路上,注定会形单影只,凶险万分。可是,有很多事,必须单枪匹马,毫无回旋的余地。所有的决定最后都将由自己决断,而这决断里,已经不单单是利弊的问题。因为两者之间,无法相互折合成具体的货币。
进手术室之前我一直看着西诺,被麻醉熟睡的西诺。她的脸上洋溢着不是悲伤也不是喜悦的安详神色,像一个与世无染的纯种婴孩,躺在舒适的没有危机的摇篮。无影灯刷的一下打开,强光强迫自己闭上双眼,韩医生戴着口罩,眼神与我重叠的那一刹,千头万绪。我使尽全身力气看了周遭的环境一眼,眼睛慢慢的合上,可能是因为看得太用力了吧,眼泪顺着眼角掉落下来,有点凉,不,是很凉,当它顺着鬓角,渗进发根。还记得,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林言俯下身子轻吻我的额头,此刻我上能感知那上面的温纯。然后我慢慢失去了知觉,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很多人,我的亲人们,他们都用哀伤的眼神看着我,我走上前去想要抚平着哀伤,可是一伸手,却穿越他们的身体,恍如空气,西诺站在墙角,她很孤独,她说妈妈,我想你了,很想很想。但是,有那么一阵我是清醒的,我听到孩子的哭泣声,响亮的哭泣声。后来,手术室乱成了一团,血,全是血……一切重归空白。
西诺:
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孩子一直在哭,我分不清它是男是女,但是它的声音响亮澄澈。我循着那哭声不停地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在很多双期待的眼神中醒来,我看到了他们:爸爸,西昊,医生,护士……他们的眼神既悲伤又喜悦,既绝望又兴奋。韩医生紧绷的神经一下闲散下来,所有的人相拥而泣。我静静地无力的躺在病床上,没有哭泣,没有喜悦,只有久久的无法名状的怅然若失,这种怅然若失在几秒钟之后得到了证实。
妈妈死了。
产妇因产后子宫大出血,抢救无效死亡。这是医生的原话。所以西诺你更要好好的活下去,因为你不是一个人,你是妈妈生命的延续,我活在你的体内,请你务必相信。
深秋的冷如死去了一般惨烈,死亡陈列在最前端。我站在殡仪队伍的最前面,不想哭泣,因为我始终无法相信,妈妈的离开,证据确凿。西昊紧紧搂着我的肩膀,很用力,我在这巨大的压力下,才足以站立。爸爸从头到尾表情从容,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沉默,谁也不曾开始说话,就已经结束。我们一起站在八陵公墓的青石板路上,我看着妈妈微笑的脸,被淹没在白色花海……
结束:
我去育婴室看了我可爱的小妹妹,因为早产他一直呆在育婴箱里。不久之后她从那里出来,从此与我们在一起。
很快我出院,回到学校。走在曾经习以为常的校园,竟不知如何下脚。我穿着从前的校服,拿着从前的课本,因为生病的缘故我留了级,现在我十七岁了,我高二。经过操场的时候遇见很多同学,以前的旧同学,他们现在都是高三了,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然后走进新日里旧的教室,还有新的面孔。
我没有怪妈妈的离开,她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她把世界留给我,是因为我还有很多爱未完成。而她觉得,她完成了对这世界最后伟大的爱,那就是我。所以,我是为延续她的爱而活下来,而我将要延续的人,此刻正躺在育婴箱里,安静的呼吸。
西彦一百天的时候,我和西昊、爸爸带着他一起去看妈妈,小家伙很健康很可爱,我决定好好爱她,还有其他的所有人……
我开始了很久未过的学生生活,上学,放学,做功课,按时睡觉,按时起床……左明柯现在已经是高三了,我很少见他,偶尔在食堂或者操场这样人员比较密集的地方看见彼此,往往也只是彼此会意的笑笑,我倒是经常见他和我以前的同班的一个女生走在一起,两个人看上去,很般配,呵呵。
我有一个梦境,一直存在于我的身影。有一双脆弱的手沾满鲜血,在她手里如鲜血般灵动的生命,血不停地流淌,一如我昔日的眼泪,可是眼泪干了,可以再次储藏,血流尽了,却会因寒冷而死。我轻轻划破指尖,殷红血色渗出如红色的丝线,带我寄向远方……梦醒了,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