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老丁
导读老丁沉默了,红着脸,良久才开口:“我妈刚生下我,老头子就去世了。算命的看过我妈的面相,说她命硬,会克家里的男人。不光克丈夫,还会克儿子,叫我妈把我当女儿养,说不定还能多养几年。
隔壁宿舍的老丁是个奇怪的人,工友们都这样说。
老丁年纪刚过而立,头发却已花白,甚至连胡子里都带点白色,显得特别苍老。我初次见到他时,猜想他起码也该五十多了吧。那天我热情地给他发烟,并称呼他丁伯伯,他的室友们都大笑起来说:“不要喊伯伯,喊哥哥倒差不多。”我当时很疑惑地回答:“辈分可不能搞错了,还是喊丁伯伯的好。”他们又是大笑:“小伙子倒热情个,什么时候帮你丁伯伯寻个阿姨去,他一个人寂寞死掉了。”我很诧异,难道是他的老伴已经去世了吗?
老丁长着一张很爷们儿的脸,一条很爷们儿的身板,可脾气却非常不爷们儿。说话时轻声细语,扭脖子甩脸的,有点像古人读诗的样子,还总带点肢体语言,翘着兰花指。
老丁是在工地上做杂工的,听说他小学没读完两年就辍学,开始外出打工挣钱了。我猜想老丁肯定是极其讨厌读书的。后来常看见老丁看报纸,我奇怪地问他能否看懂,他说有时候看不懂就查字典。我纳闷了,这样一个连小学都没读完的人,居然喜欢靠查字典来看报纸!说着,老丁从他床头的被子下面抽出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来。字典已经非常破旧,几乎每一页都卷着大大小小的角。老丁说,那还是他刚上小学的时候老师统一给买的。老丁用旧报纸把字典的封面包了起来,还用透明胶布做了一层保护膜。翻开封面,我看到了他的名字,一笔一划都非常端正。我称赞他的字非常好看,他脸一红,说是小时候老师教得好。旁边老韭菜的几个工友笑着说:“明明是个文盲,偏偏还要冒充知识分子。看个报纸都要查字典的人,还一直练字。练字有什么用啊?能帮你寻钞票啊?脑子有病!”老丁的脸更红了,朝着那人喊道:“我就喜欢,关你屁事!”那人回应道:“说话么还这么娘娘腔,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我们宿舍里藏着个黄花闺女咧,哪里晓得是个‘雌猫熊’。”老丁用力把报纸往床上一摔,出了门去。我想追过去安慰老丁,他的室友喊住我说:“小唐,你不要管他。他经常这样的,大家寻寻开心,他动不动就发大小姐脾气。等回头他就回到原样了,不用睬他。”我点点头走出门外,老丁已经不知去向。
过了几日,我做完手头的资料,去工地现场转悠。远远看见一群人在大楼底下围成一圈。跑去一看,老丁正粗着脖子跟人骂架。老丁已经骂得歇斯底里,涨红的脸几乎要扭曲,可声音还是那样悠扬婉转。连忙问旁边的看客是怎么回事。看客说,好像是那个瓦工跟他说了句粗话,两人就吵起来了。另一个工友把头扭过来说:“那个四川人讲昨晚跟老丁他妈上床了,老丁就火了,把一锹砂子撒在瓦工装砂浆的泥桶里。”在工地上,这些玩笑是常有的事,工友之间常常会拿别人的爹妈开开玩笑,占点嘴皮子上的便宜,没人会当真。可那个四川的汉子不知道,老丁是个开不得玩笑的人。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丁劝走,身后的人就都笑着散去了。我说老丁你别生气,他突然笑了起来:“是呀,跟那些没文化、没素质的人,没什么好计较的。”这话幸亏没被别人听见,不然肯定又要嘲笑老丁自己也是个没文化了。
老丁干活特别慢,经常被队长骂。可是他的工资却比别人要高出五块钱一天。我问队长是不是老丁在公司里也是有点背景的?队长说:“老丁手脚是慢,但是人勤快,别人偷懒他不偷懒,天天干的其实都比别人多。”我追问队长:“既然他这么勤快,那你干嘛还要骂他?”“事情这么多,可以快点就快点嘛。反正骂他他也不还嘴,正好给我出出气,哈哈。”
寻了个机会,我问老丁:“那天那个瓦工随便胡诌了一句,你就跟他吵起来了。怎么队长骂你,你反倒不还嘴了?”老丁摆了摆翘着兰花指的手说:“队长那是开玩笑的,不是真的骂人。”老丁真是个怪人,别人开玩笑,他要当真;别人把他当成撒气筒,他倒当成玩笑看待。
老丁的嗓门很细,适合唱女人的歌。他也爱唱,但老跑调。工地上的板房隔音效果特别差,连隔壁拔热水瓶塞子的声音我们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晚上在寝室看看电视,听着音乐正在陶醉的时候,隔壁突然就冒出个合唱的声音来。不用想,定然是老丁的音乐细胞又被激发了。老丁的唱功真的不咋地,一开唱,他的室友们就开骂了。老丁听到他们的不满,把嗓门又抬高了一节。别人骂得越响,他就唱得越高,就跟在比赛一样。有次我听到一个大嗓门说老丁:“娘娘腔,别唱了,难听不难听呀!还叫不叫人打牌啦!”老丁没停。又有人说:“文盲,你认得歌词伐?光会瞎叫,你晓得那个歌词的意思伐?”老丁顷刻便安静了,接着就听到摔门的声音。老丁确实是个没读过几天书的文盲,但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没文化的。我从心里也认可老丁,看到不认识的字愿意查字典的文盲,我是没见着过。文盲一般也不爱看报纸。再说了,就那么几句简单的歌词,老丁应该还是能够全看明白的吧。过了会儿,老丁笑嘻嘻地来到我们寝室,妖娆地坐在我的旁边,翘着兰花指的双手叠交着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我问老丁刚才怎么了?老丁说:“没事没事,跟那些没文化的,有什么好计较的。”老丁虽然读书不多,却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有文化、有素质的人,不屑与无知大汉为伍。
说老丁有文化,其言不凿;但说老丁有素质,我深信不疑。
工地上的水费是集团给出的,所以工人们用起水来一点都不心疼,把水龙头开到最大,自顾刷牙,也不去关。老丁每次看到这样的事,都熬不住要去说人家浪费。人家当然不耐烦了,带着满口的泡沫骂老丁“关你屁事呀,我用你家水了吗?”老丁不跟他争,自己把手伸过去关掉了人家的水龙头。人家虽有不满,却也自知理亏,除了一句“神经病”,便不再多说什么。我夸老丁做的对。
“这些文盲,真是没素质。”老丁与我促膝而谈,“国家只知道杀人放火是犯罪,却不晓得还有比这罪更深的事。”我觉得很奇怪,还有什么事比杀人的罪孽更深的?老丁接着说:“其实啊,人最不能犯的罪有两种,一种是资源利用不到位,另一种是教育均衡不到位。浪费资源,是在无形中杀人,杀死用不到资源的人,也杀死我们的后代子孙;教育不到位,也是杀人,是间接杀人,杀死无知者的良心,这些没有了良心的人会再去害人、杀人。”这些话,从小就听老师给我们灌输过,但从老丁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着实是感到意外的。我开始对老丁刮目相看起来。
“国家应该把这些也都写到法律里面去,把那些浪费资源的人、教不好书的人,统统抓去坐牢。”我心里一寒,回想自己代课的两年多里有没有好好教书。如果真有这样的法律存在,我是不是也会被逮去坐牢了?
老丁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文盲”的影子,实在像是个学者,像个经纶满腹的导师。我问老丁小时候喜不喜欢读书,他说喜欢。
“既然喜欢,怎么不多读点书?”我很不解。
老丁沉默了,红着脸,良久才开口:“我妈刚生下我,老头子就去世了。算命的看过我妈的面相,说她命硬,会克家里的男人。不光克丈夫,还会克儿子,叫我妈把我当女儿养,说不定还能多养几年。小时候,我妈还让我穿过裙子。我妈养下我后,就一直生病,我十岁那年,她突然中风瘫痪了,我就只好辍学回家。爷爷、奶奶在家照顾我妈,我就到四处去打工寻铜钿。”老丁的脸更红了,眼睛也开始潮湿,不停地用翘起的无名指刮去眼角的泪水。
“小时候,我在窑厂帮人家拎砖坯。力气太小,不当心摔坏砖坯,就会被他们打。后来实在吃不消,就想去跟木匠学个手艺。木匠嫌我做事太慢,就把我轰走了。十六岁的时候,我妈就去世了。我开始跟别人去外面的工地打杂,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多少钱,到现在都寻不着娘子。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大学生啊,读的书多,懂的也多,走到哪里都被人看得起。”老丁的眼泪越来越多,但没有抽泣声。我给他递去面纸,他不要,改用手背去擦。
我说我不是大学生,是大专生。
“大专生也是大学生,一样的,都是有文化的人。所以你们可以坐办公室,我们没文化,就只能做苦力了。”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甘,若不是因为这样的身世,恐怕他是能够读大学去的。
那天晚上,我请老丁出去喝酒,席间又听他讲了很多以前的事情。结账的时候他抢着付钱,被我呵斥掉了。我说如果他再这样,我就不认他这个朋友。我心里很同情他,觉得老天对他实在不公平。可是同情管什么用?谁也没有办法,谁也顾不上别人。
第二天我去工地时,看到队长又在骂他动作太慢。他抬头看见我,笑着朝我扬了扬头便又继续做事了。唐枫2010年6月6日于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