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

导读女人沉默了，渐渐开始了平常的生活。吃饭比以前少了，话没有以前多了，目光没有以前灵光了。她还像从前一样帮家里做些小事，不过每天有个新习惯，总要去山前望望老汉的新坟。

2001年冬天，老汉八十岁，女人七十八岁。他们一共生育了四个子女，唯一的儿子是招了大女婿之后才有的。那年老汉四十八岁，女人四十六岁。中年得子，他俩把儿子视为掌上明珠，晚年只愿意住在儿子家里。女人十八岁做了老汉的新娘，春秋代序，转眼之间，他俩携手走过了60年的风雨历程。他俩和睦相处，相敬如宾，60年来几乎很少相离。

这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天气比往年寒冷。老汉突然病倒了，毕竟八十高龄，吃药打针，几天下来，不见好转。女人尤其焦急，看到老汉痛苦的样子，不时躲着老汉偷偷出去抹眼泪。她还像没事一样笑吟吟地服侍丈夫，很细心，很体贴。她经常给老汉按摩，即使不专业，老汉依然乐呵呵的。虽然天气奇冷，她每天仍然坚持给老汉搓澡。一个在享受，一个在奉献，没有言语，静悄悄的，眼里只有彼此的理解和尊重。儿女看着父母幸福的样子，默契的神色，谁也不忍心去打破他俩的和谐气氛。老汉不经意扭动身子，女人就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掐了一下。老汉回头正欲嗔怒，女人却抿嘴微笑了。

老汉还没好转。女人还是进进出出的忙碌，从来不让子女插手。老汉胃口不好，吃啥都不香，女人就熬粥给他喝。女人熬粥极有耐心，粥没熬稠熬黏，她绝不端给丈夫吃的。老汉对女人熬的粥蛮有兴趣，每次吃得挺开心，而且是女人一勺一勺喂给他吃的。注视女人温柔的眼神，凝视女人全心的投入，老汉觉得这辈子很幸福。尽管女人精心呵护，百般照顾，还是不能挽留老汉衰竭的生命。一个月后，正是老汉女人结婚纪念日的晚上，老汉偎依在女人温暖的怀抱里安静地走了。老汉像孩子一样静静地熟睡了，饱经沧桑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女人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她抱着逐渐冰冷的丈夫，一遍一遍深情地呼唤丈夫的名字，老汉到底不能醒来。一直到老汉入殓了，女人才不甘心地放手。女人每天都陪在老汉的棺材旁，连睡觉也不曾离开。女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花白的头发几乎在一夜之间全白了，雪白雪白的。女人比以前更瘦了，从丈夫去世她就很少吃东西，只有小儿女劝慰才象征性地喝点粥。儿女们了解母亲跟父亲的深情，一辈子没有分开过，平时谁离开两三天，总有一个吃不香甜睡不自在。在邻里眼里他俩是一对最要好的夫妻，一辈子没红过脸，举案齐眉，比模范还模范。儿女们十分担忧母亲过不了这个坎，陡然的变故已经让母亲虚脱了人形。忧愁，无奈，揪心，儿女们有心无力。儿女们都知道母亲的脾气，她认定的事情，哪怕是死理，就是九头牛也甭想拉回来，除了老汉。可是现在父亲走了，只留下了孤零零的母亲。十天后，老汉在一番热热闹闹的吹吹打打中完成了他在世间的最后辉煌，义不容辞地走向了他的安息地。女人表现得异常平静，一不哭，二不闹，只是默默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眼泪不时涌满她熬红的眼眶，她不停地用手帕擦拭，就是没有哭出声来。老汉的坟很快修好了，女人独自在坟前坐了一个下午。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亲抚新砌的坟头，慢慢的，缓缓的，仿佛在抚摸丈夫宽厚的胸脯一样。儿女们不敢说什么，还在担心母亲晚上不回来呢。她居然在黄昏的时候出现在儿女们的面前，苍白的脸上很安静。她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进了她与老汉共同生活的房间。

女人沉默了，渐渐开始了平常的生活。吃饭比以前少了，话没有以前多了，目光没有以前灵光了。她还像从前一样帮家里做些小事，不过每天有个新习惯，总要去山前望望老汉的新坟。每次回来，儿女们都发现母亲的神色很凝重。大女儿要求母亲到她家里跟她住上一段日子，好让母亲走出失去父亲的阴影。女人淡淡地说：“还是老汉的床上睡的舒心。”大女儿不好强求，只好每天晚上去陪母亲一起睡。晚上大女儿总是委婉地开导母亲，母亲静静地倾听，有时报以勉强的微笑。女人再也没有哭过，儿女们以为母亲接受了父亲离开的现实，悬着的心有点踏实了。只有大女儿清楚母亲的心思，母亲有时彻夜难眠，有时睡梦中还呼喊父亲的名字。每次大女儿想起这些都心痛，疼痛得泪花婆娑。

老汉去世后的第二十一天，正好是女人78岁的生日。儿女们都回家给母亲祝寿，她极其平淡，没有往常生日的激动和兴奋，仅仅盛情难却地吃了一点平时爱吃的蛋糕，然后匆匆地回房休息了。儿女们一阵心酸，哪个都明白往年的这一天母亲是最幸福的。生日的第二天，女人病了，病的很重，发着高烧，迷糊中不停地轻唤老汉的名字。前来探望她的亲戚朋友被她恋恋不舍的深情油然地感动了，谁都悄悄掉了眼泪。九天后女人也静静地走了，她走得很安详，满是褶皱的脸上泛起了幸福的微笑。

儿女们隆重地把母亲和父亲合葬了。新起的坟头比原来的大多了，兀自地卧在山坡上。周围绿树环绕，野草丛丛，不时有飞鸟打上空飞过，留下一两声鸟鸣。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似乎在倾听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