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桥
导读当时有首民谣:山上屋寡妇有蛮猛,修座桥来是单拱……从整个构筑结构、选料等,方杨氏迈着细碎的莲步亲自参与。每十天她催人送一次工钱,十分体恤工匠和民工的辛苦。
家住平江,自然与西溪结缘。
西溪如处子般娉娉婷婷从长寿古镇的东北边款款而来,环镇而过,又从镇之西边汇入滔滔的汨水,奔涌出夹峙两岸的浅山。这条溪流,可不是一条平凡的河流。说它不平凡,是因为它浸润着上游平江八景之一“九曲清溪”的灵光和柔美。如果把“九曲清溪”比作一段凄婉柔美的山歌,西溪就是乐曲的高潮部分,悠扬动听,回味无穷。若是看景,西溪当然称得上是美景。但比它更值得一品的却是横卧在溪流之上的单拱石桥——西溪桥了。
西溪桥是一座油麻石构砌的单拱桥,拱高二丈一,两岸桥墩跨度四丈,桥面宽达二丈。每一块桥石如方桌般大小,斧凿立面平整规划。石隙间吻合严实,天衣无缝,建桥工艺堪称上乘水准。桥体造型优美,远望圆弧饱满,连同水下倒影,西溪桥如同十五的满月般静卧在绿色的葱笼烟云中。据年长者讲,当年建桥,从力学角度考虑,河道中的承重基础石料与地面部分恰好构砌成一个圆环状。从勘勒的碑石记载,此桥修建于清朝乾隆四十九年,距今已有二百二十二年。当年的人行石桥如今成为省际干线公路桥,车辕辐辏,桥体坚如磐石,由此可见当年工匠设计的坚固精妙。
西溪桥是一首凝固的诗,诗韵中透着古意。石桥周围是一段保存较好的古街,大排门、花格木窗、石板巷、古樟、杂货铺和“老字号”的店铺。河畔的古井沿口被井绳打磨得十分平滑。河埠头的石级和溪边浣洗衣物的妇人,小船橹声吱呀地荡过浮柳,荡过旧屋,枕水人家飘出阵阵胡琴声,牧童在绿树烟云中吹着柳笛,小巷里间或走来江南女子纤秀的身影……。这些如蒙太奇般的景象随时随地闯入你的视野。设若此时听到那种永远与流行语言格格不入的古腔古韵的赣方言,你的心会忽地一震,恍惚间,竟不知身处秦汉的小镇,还是清明上河图的桥畔。如果你有幸碰上一群遗世独立的文人,在他们飞扬的神采中,你一定会倾听到“西溪信步望婵娟,桥似悬弧月似船,阅尽春秋多少事,人间天上两难圆”诸如此类《西溪步月》的吟唱。这些平平仄仄的咏叹,将古意的西溪、西溪桥和这座雅致的古城点染得更加清灵而有品味的。
叩击西溪桥的历史,就象走进一段传奇的家族变迁史,共赴一个精神操守的道场,在一种高尚灵性的氛围中与一个古老的精神对话一般。西溪桥建造者是一位清朝敕封儒林郎方文辉的妻子杨遇贞和他的五个儿子。方文辉家族是平江上东乡的望族,祖上从周公是朝廷正二品的尚书郎、官至礼刑二部。至方文辉父辈那代,家道中落,方文辉(字敬庵)青年时靠贩运猪仔养家糊口。一天,方文辉在赤脚路拾得一布包,打开来看,竟是一袋灿然发光的黄金。忧喜参半的他左右为难,贫穷与祖训使他在贪欲和道德的鞭挞中煎熬。最后,等待失主认领无望的他将布包埋在一株树下,只是口中依依不舍地念叨:“财啊,财!是我的财就到我家院子里第三颗枣树下来”。巧就巧在他果真在自家院子里的枣树下,掘到了那袋金子。
飞来的横财使方家再次发达了。文辉公命途不济,英年早逝,留下妻儿寡母和偌大的家业。妻子方杨氏义无反顾地挑起了这份重担。她出身名门,谨守妇道,敬侍双亲,严管子弟,睦亲和邻,周济贫困。寒暑易节,至乾隆甲辰岁,五个儿子分别入朝为官,博取了邑庠生、贡生、州同、太学士等功名。母以子贵,封方杨氏为安人。方杨氏年逾七秩时,与五个儿子商议在家乡修桥布路,广施善举,积聚阴德。他们建造至今仍有“文化大院”之誉的山上大屋,雕梁画栋,几重几进,共计房屋百十来间。他们修砌气势恢宏的“西溪庵”,庙堂中可供奉十八罗汉。他们还在赤溪渡搭建坚固耐用的木架桥,方便汨罗江两岸的乡亲往来。最值得赞颂的是,方杨氏请来南江桥的石匠李文行、李加璧,捐巨资兴建这座风格独特的西溪石拱桥。
当时有首民谣:山上屋寡妇有蛮猛,修座桥来是单拱……从整个构筑结构、选料等,方杨氏迈着细碎的莲步亲自参与。每十天她催人送一次工钱,十分体恤工匠和民工的辛苦。
石桥建成举行庆典,古镇万人空巷,州府县吏、贩夫走卒齐集两岸,等待方杨氏举步而过,大家才好登桥览胜。这时,一位挑夏布的汉子打方杨氏身边经过。方杨氏问:你打哪来往哪去!汉子说:我从虹桥来,往万载做夏布生意。方杨氏立马喜形于色,吩咐众人排开,让这条汉子先行通过。众人忙问为什么,方杨氏说,“虹桥”为彩虹之桥,是吉兆之象;“万载”乃万世其昌,是吉祥之赞。这是上苍特意安排的好事……由此可见,方杨氏宽广、仁爱的胸襟和见识非同一般。自此,山上屋方姓后裔成立了“桥会”,专门管理两座桥梁。方文辉的长子大材后裔在桥畔开了一家百年老店——紫芝堂药号,兼事管理西溪桥人车往来。一直以来,他们珍视祖上功业,惜桥如命。以前桥面是拾级而上的,遇有负重的土车子,必须由人力抬着过桥……这座精神之桥,是一座道德的丰碑,一个平凡的女子所创的基业,是何其的不凡啊!朝廷有感于她乐善好施的口碑,专旨敕封方杨氏为“安人”,以彰其懿德。近阅《清同治平江县志》,在“善行”中无意中发现有“方文辉”及后裔在州府、县内大做善事的诸多记载:
方文辉,字敬庵。好谘恤。乡邻称贷,无弗应,辄随笔记数,颜其簿曰“万石廒”。盖以指?之风自勉也。临终,命其子大中取簿焚之,不责偿。大中字允文,体亲志,乐施与,多培古冢,升设信盛典。没后,其妻吴氏六十初度,命子孔巍等自后减息一分,以惠乡里。知县陈增德、教谕余永贤赠“慈义可风”、“孝义堪嘉”。(入《通志》)
孟冬,伫立驻足西溪桥,遥望在浩劫中坍塌的西溪庵,我静默着,想更多地聆听西溪水碧波下的历史涛声。我特意询问众人此桥的渊源故事,青壮年如我者所知不多,年长者也残缺不全,方姓族人大多知之甚少,更别说玲珑少年了。寂寞的西溪桥,我隐隐地生发些许遗憾。是啊,西溪桥即便是再有灵性,也不过是一块块叠砌起来的石头桥。凡夫俗子只知往返桥上,又有几人去考究历史,去怀念方文辉家族的慈善和仁爱,去景仰此桥所浸润的美德的内涵。在烟雨朦胧中,一个守在桥头小屋中的老者,在热气腾腾的茶雾中却让我了解了西溪桥另一种变迁。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群众自发凑石捐钱,细心地将桥体上丛生的灌木斫去,挖出树根,填石加固,将长木公路贯通起来,李家大屋乐捐出大小三对石狮子,嵌在桥头做“镇河兽”,并在两旁添加了铁栏杆,修葺一新的石桥于柔秀中透出一份威严。文革中红卫兵要“破四旧立四新”,群众自发组织护桥,劫后余生的西溪桥,石狮犹在,却伤痕累累,望之心痛。新世纪来临时,镇政府再次将桥面硬化,桥体加固……西溪桥更加美仑美奂,风姿绰约。两次修葺的历史,改变了我对方杨氏义举被众人淡忘所引发的遗憾。我想,后人护桥爱桥的义举又何曾留下姓名呢?这些又何曾不是方杨氏美德生生不息的传承。正如西溪桥桥洞中缓慢落下的夕阳,明天又将冉冉的升起,肥美的水草和啁啾的水鸟又将沐浴着她的温暖一般……
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