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阿嬷
导读我们相为邻,数十载,她“看”着我长大,我看着她衰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还常常提起带我的那段时光,原来这段记忆也在她的心里很深。我是她带大的唯一的,别人家的孩子。
瞎子阿嬷从记忆中走来,缓缓地,摸索着,跌跌撞撞。
认识她是在很小的时候。当我生下来,断奶的时候,妈妈因为工作就将我寄养在瞎子阿嬷那里。所以,我的童年是跟这位瞎子阿嬷联系起来的。听着她们的述说,我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一个画面:一个小女孩,乖巧地依偎在瞎眼的老妇人身边,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的,长得跟自己不一样的眼睛。然后,静静地听老人娓娓道来,关于过去,关于眼睛,关于村子里的奇奇怪怪……
阿嬷并不是天生的瞎子。小时候,因为出天花,不懂常识的奶奶在烧饭的时候,一边抱着疼爱的孙女在灶台前烧火。结果,长在眼睛里的天花,接受不了光源和热量的刺激,眼睛就这么瞎掉了。从此,就在黑暗里摸索,看不见了星光和云霞。一次无知的疼爱,毁了一个女孩的一生。有时,她提起,我问她恨不恨你的奶奶。阿嬷平静地回答,她也是因为没有知识,不懂。
阿嬷长得很清秀,村子里的人都这样说,如果不是因为瞎眼的缘故,她是一个美人坯子。这话我相信,因为当她70多岁时,还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白净的皮肤,端庄的五官,适中的身材。阿嬷很爱清洁,总是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头上的发丝尽管已掉落了很多,但依然将它们梳得服服帖帖,纹丝不乱。身上虽然只是普通的青布衣衫,但总是清清爽爽,一看就觉得舒舒服服。她扫过的地,我们几乎挑不出什么刺来,没有落下的纸屑、垃圾。洗过的碗,干干净净,码得整整齐齐。家里的东西收拾得井井有条,闪闪发亮。她做的针线活,一点不比明眼人逊色。所以,听妈妈讲,小时候,我被带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将我收拾得干干净净。真不知道,在黑暗中,她是怎样做到这一切的。
阿嬷很不幸。年轻时嫁给一个瘸子。她的丈夫脾气很大,对阿嬷常常喝五吆六,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往家里发。阿嬷很忍耐,也很温柔,从不跟丈夫吵闹。这点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还有点印象。记得我有点怕怕地躲在阿嬷身后,看着她的丈夫发脾气的样子。阿嬷生了两个英俊的儿子,象她。大的温柔体贴,聪明孝顺。小的身材高大,英俊潇洒。五十多岁那年,年仅三十多岁的大儿子患癌症去世,撒手留下两个不满十岁的女儿和年轻的妻子。小儿子成家后,家境一直不是很好。后来,丈夫也先她而去。阿嬷的眼眶中深陷的眼窝看不见的眼泪,都在心里流淌,汇成哀苦的溪流,在人生的河床流淌。
走过动荡的年代,饥肠辘辘的岁月,餐风宿露难挨的时光,生离死别的剜心之痛,大是大非,起起落落,一个瞎眼的女人,枯干的眼窝里盛满的,是如滔滔江水不绝的哀愁。
这一路走来的苦,又如何能说得清,道得明?
阿嬷的眼睛看不见,但她常令我们费解,觉得她似乎是在装瞎。她能准确无误地叫出经过她身边的熟悉的人。只要你跟她打过一次招呼,她就牢牢地记住了你。以后,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就能快地叫出你的名。有好几次,我经过她的身边,调皮地故意屏住呼吸,不跟她打招呼,悄悄地从想从她身边溜过去,不让她发觉。经过她的时候,特别地小心翼翼,但是,没想到,她一下子就叫出我的名字,说我在干什么。我一下子惊呆了,后来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失明。但很快,事实否定了我的猜测。阿嬷额头上经常因碰撞而起的包包有力地证明了,她确实是失明的。是啊!这种长年累月在黑暗中摸索而出的生存之道,是我们这些明眼人所无法理解的。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上帝关闭了我们一扇门,却又给我们开启了另一扇门。”
丧失了视觉的阿嬷,她的听力和记忆力达到了我们难以置信的境界。这是人的生存之道。
就象大自然中的每一种生物都有它们自己的保护抑或说是生存的本领。
我们相为邻,数十载,她“看”着我长大,我看着她衰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还常常提起带我的那段时光,原来这段记忆也在她的心里很深。我是她带大的唯一的,别人家的孩子。她说我小时候很乖巧,也很聪慧。不吵也不闹,从不到处乱跑,让她很省心。说到这些的时候,我常看见她的脸上泛着光,仿佛我是她的杰作,珍品,这些回忆也将她带回到过去时光,一家人团聚着,贫穷但幸福的年月。在这些回忆里,有阿嬷辛酸的往事,也有她甜蜜贫贱的快乐。
……
她走了,我去送行。
她静静地躺着,依然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安祥地神情。
在黑暗中摸索、生活了一辈子,阿嬷终于静静地躺下了,也许当她的灵魂脱离肉体的拘束,她看见了前所未见的彩虹,亲人的脸庞,这个世界的缤纷,还有另一个世界的美丽与宁静。
一方坟墓,在光线充足的小山坡上。人生最终的结局、定格。
站在墓外,没有眼泪。
想起了余光中的《乡愁》:
“……后来,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