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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坳:春天纪事

2013-10-24 08:02 作者:聪哥 阅读量:386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导读茶花坳给予了一个孩子的童年,可以说是单调的,甚或说是贫瘠的。所以,我之于茶花坳的春天记忆深刻。因为春天的到来,给了我五彩缤纷的欢快。我似乎对颜色有着特别的触觉与敏感。

春天迈着什么样的步子到来

坳者,山间平地。茶花坳,因坳地散落地生长着几棵山茶树而名之。我不知道,仅仅寥寥几株野山茶,怎么就把一个村落都叫得鲜亮起来了,我也不予曾去考证过,在茶花坳古老的历史上是否曾经地如其名,是否有过漫山遍野着一片茶花的炫目。反正,从我记事时起,就只晓得寻遍茶花坳的角角落落,也不会数出超过十棵的茶树来。

自然,茶花坳是被山环绕着的。山并不高,却呈延绵逶迤之势。小时候,我趁上山搂柴时,曾爬上一座山头,想把山外看个究竟。而踮起脚尖翘首远眺,却依然只看到一个紧挨着一个地峦聚的山包包。平日里站在地坪前,守望从山外走过来一个让我温暖的身影,那是当教书匠的父亲赶几十里路回家。幼小的心里只记得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的欢乐,和又在我的目光里消失在山那边的依恋。而的确,我不曾体味过那一条逼窄坎坷蜿蜒如蛇的石子路所承载的艰辛。因了山的屏障,茶花坳成为了一处宁静的港湾,座落在山坳里的五十来户人家犹如港湾里停泊的小船,没有暴雨狂风的颠簸,厮守着日出月落,与一茬茬如野草般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岁月。

茶花坳给予了一个孩子的童年,可以说是单调的,甚或说是贫瘠的。所以,我之于茶花坳的春天记忆深刻。因为春天的到来,给了我五彩缤纷的欢快。我似乎对颜色有着特别的触觉与敏感。满眼泛着嫩绿的野草,叫得上名或叫不上名的野花浅浅地笑着。山脚边,一畦畦油菜花金黄金黄地灿烂,有风掠过,一片一片的黄晃荡着明亮,让我的眼睛都跟着迷茫起来。此时,连阳光在我看来都觉得分外明丽。空气纯净得象澄澈的水,没有屑屑尘埃。在茶花坳,最耀眼的自然还是那些山茶花,把山坳的春天绽放得十分的妖娆。其实山茶树都不高大,它们生长得异常缓慢,在一个孩童的眼里,甚至感受不出它们一年一年的变化。山脊上那棵最粗壮的,被坳上人称之为“老茶”的树,据说有上百岁的年纪了,树干也比坳里人家常用的粗窑碗大不了多少。而茶树看起来一年四季里总那么枝繁叶茂,不论春夏秋冬,苍郁蓊蓊的一树生机勃勃。花开得更是茂盛,满树满树素净的花朵,远远望去,竟如山间飘荡着、点缀着七、八朵白云。

茶花坳的春天,色彩斑斓,红红绿绿粉粉白白蓝蓝紫紫的颜色,几乎在一夜两夜三夜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春雨之后,就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淡淡浓浓地,在岭上、在山涧、在野径边欢快地流淌起来,象大年大节时爱美的村姑、爱俏的小媳妇一大早起来就穿上花花绿绿的新衣裳,嘴角边挂着盈盈的笑满村子里跑,好象非得要把自己那股欢喜劲和那般光鲜样让大家都看到似的。于是那耀眼的流连便成为了茶花坳让人莫名地眼馋或惬意的一道流动的风景线。

且还有极好听极好听的声音哩。我的耳朵在柔柔而湿润的风中简直要情不自禁地竖起来了。象柏二爷家的那只机灵的小黄狗一样,稍有风吹草动,毛绒绒的脑袋瓜上马上立起它那一对原本耷拉的尖耳朵。我娘曾骂过我喊得山响也不回应她的呼唤,她气急了甚至会揪住我的耳朵恨恨地说要拧下来喂小黄狗。而现在,我简直没法不去倾听那些春天的声音。婉啭啼鸣的鸟儿,展开郁闷了一冬的歌喉。山雀子叽叽喳喳,在刚刚抽出嫩芽苞的枝头轻灵的跳跃,黄鹂似的花姑鸟掠过天空,溅落一地的欢声。布谷鸟动听的语言总是让农人们怦然心跳。哪怕是群鸟奏出交响乐,我也能脱口说出哪是“咕咕”的斑鸠,哪是“啾啾”的灰喜鹊,哪又是巧舌如簧的八哥来。我甚至于闭上眼睛,似乎也能凝神谛听到一棵野草的呼息,一粒虫声的呢喃,捕捉到一根竹笋拱破地皮和一朵花骨朵訇然绽放的动静。

这些妙不可言的天籁,让我深深地陶醉,直至把自己都当成了一个音符,在茶花坳的春天里自由自在地飘荡着、飞舞着。

因而,在严冬的深处,我睁着渴望的眼睛,期盼着春天的到来。若干年后的今天,我蜗居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对于春天的到来愈来愈已感到视觉、嗅觉和神经末梢反应的迟钝。但茶花坳的春天以一芽小小的探头探脑地张望的嫩绿就明明白白地开始了。再具象地说,某一天,当因为哮喘病,整个冬天都只能猫在火塘边的柏二爷那苍老佝偻的身影在岭上踽踽蹒跚的时候,我就知道,茶花坳的春天来了,小黄狗的毛泛出一层柔软的亮光,乱摇着尾巴,在柏二爷身前身后,左左右右地乱窜,时不时冲着四处狺狺地吠叫几声,惊起石径边三、五只野雀子。此时此刻,我当然敢断言,茶花坳的春天来了,百分之百地错不了。

我却真正无法说出,茶花坳的春天究竟是迈着什么样的步子来的,仿佛一只在黑夜里疾行的野猫子一般竟然说来就来了,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脚边。

在我躺在床上,辗转着竭力想弄清楚这个自认为很值得弄清楚的问题时,我蓦地听到青瓦屋顶上“呜呜”两声沉闷的低吼声,接着又是“喵喵”两声尖厉的嘶鸣,划破茶花坳春天的夜空。那是野猫子哩,莫非也是被春天走来的脚步声闹得睡不了觉?

而窗外正蛙声阵阵,如鼓。

春天在一路奔跑

谷雨前,娘如往常一样给我捎来两包茶叶。茶花坳里的人都晓得谷雨前的茶是味道最醇香绵厚的。茶是娘自己动手,经过一通文火慢炒,然后两番手工揉制,再竹筛烘烤好的。好几道工序。而鲜叶的采摘更讲究。春无三日晴,得抢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最好莫过于早上,专挑那新新嫩嫩的茶叶尖子,长了三片叶的刚够,老了不行,太嫩了也不行,看上去绿得半透明了才好。我打开封得严实的茶叶,一股沁香悠悠然弥漫开来。猛吸一口,那香甜味便滋溜溜地直入心田。

茶叶是娘托开班车的大槐捎来的。茶花坳打去年起开通了去县城里的班车。

大槐是我穿开裆裤时的伙伴,家里兄弟姊妹有七个,他排老几,我还有些记混了。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去山外十多里远的小学读书,每每放学回家,刚刚走到能看到茶花坳拐角处那棵“老茶”时,便听见大槐娘粗声大气的叫唤不知打哪儿遥遥地传过来:槐伢子,你磨磨叽叽个死啊,快点回来扯猪草去。但只闻其声,四下里不见其人。心底奇怪大槐娘站在哪里,怎么看得见我们,却看不见她的影。大槐听得一个激灵,赶快撂下我独自一个登登登地撒开脚丫子飞跑开去。这情形几乎天天如此,有一次我掇撮大槐:别听她的,影都没看见,她在蒙你呢。大槐却不敢听我的,依然如得圣令般一路飞脚跑去。大槐娘嗓门大,打起大槐来也狠,顺手摸到什么就是什么,竹扫把、烧火棍什么的,劈头盖脸撵得他鬼哭狼叫,满山坳乱窜。

其后,我离茶花坳越走越远。大槐勉强混完了小学,我们差不多断了联系。听说他后来去了沿海打工,竟带回来一个小妹子。茶花坳的老光棍桂驼子就说:这槐伢子看起来打光棍的命,冒想到骗回来一个水灵灵的外地堂客。桂驼子这是眼红呢。大槐没有去拐骗人家,两口子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起去原来打工的地方又干了几年,就回了,盖起了坳里第一栋两层红砖房。虽是粗糙的裸砖房,却在茶花坳分外抢眼。大槐头脑活络多了,见茶花坳着手修通去山外的路时,他寻思起了开班车的事。

还是几年前,村民肩挑手挖硬是把那条本来狭窄的山路拓宽了许多,可以跑得了坳里人把那种叫做“蚱蜢子”的手扶拖拉机。其时村上老村长挂在口头上的便是他从山外听来和从报纸上看来的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茶花坳通往山外的、注定要载入地方志的、第一条简易毛糙的公路终于初具雏形。路修得艰辛,但除了买了些雷管炸药用于开石外,便没有再花一分钱。我敢斗胆说,这想必是方圆几十里最便宜的一条公路了。茶花坳的人们除了缺钱之外,仿佛最不缺的是一身力气,除了一个硬币恨不能掰成两半用之外,他们最不惜的也就是自己那一身力气了。

慢慢地有人沿着这条只能算作机耕道的路走了出去,或犹犹疑疑,或惊恐不安,更多的揣着一份好奇也怀着一份憧憬,陆陆续续的走出了茶花坳。

日子在平淡中悄悄流逝。山茶树花开又花落。茶花坳的春天一季季地蹑足而至,又一季季地消沓在远方迢遥的地平线上。

这一天,老村长坐着“蚱蜢子”从山外“突突”地回来,脚未沾地就嚷嚷道:想要富,修好路。他跺跺脚下的地,黝黑的脸上一半是喜,一半是忧。喜的是上头有政策扶持,修路有定铪拔款,听说每公里可以补十一万元。我的个娘啊,十一万,这么多,有人惊叫。的确,茶花坳还没有谁这辈子看到过这么多钱,十一万,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般的神话。老村长忧的是经费缺口,要村里自筹。可他这个村长当的是一个无剩钱无余米的家啊。这时大槐站出来了,胸脯一拍,说他捐出一万五。老村长先是一愣,差点打了个趔趄,继而一拳,擂在大槐胸口,他呵呵大笑,口里连说:好崽好崽,好崽啊。接着老村长挂不住面子般喃喃道:老叔穷了一辈子,就先把小三子攒的讨亲钱垫上吧,没大槐的多,只五千块。小三子是他的满儿子,在外打了好几年的工,指望攒够钱来讨亲成家。要脸面一直是茶花坳人潜意识里遵循的一条做人的心灵准则。见人家都这样了,谁还能稳坐如石沉得住气?这可不是看戏瞧热闹那么简单。要修一条四米宽平坦的水泥路哩。谁都想踏踏实实的走在那水平如镜的路上啊。老村长说有了这条路,咱也不比他娘的城里差了。再补充着:没钱的别霸蛮去抠鸡屁眼了,没钱咋办?没钱出工出力嘛,不都一样?虽说这么安排下来了,但仍然有缺口。老村长没辙了,只得厚着脸皮去乡里县城磨起了嘴皮子,以他山民的执拗,三天五天蹲人家办公室门槛。直至好几次一大清早就蹲到了县长的家门口。

三公里长四米宽的水泥路终于从村东头始横贯茶花坳,朝山外蜿蜒而去。茶花坳宁静的港湾因为一个图腾的梦想而变得激情澎湃。最偏远最贫困的茶花坳却最早修建了一条平坦结实的水泥路,从而一举改写了茶花坳的道路史。全线完工那天,茶花坳比过大年还要热闹非凡,鞭炮声、笑闹声冲天而起。桂驼子甚至从檀木箱里翻出了他家祖传的那把铜锁呐,擦拭得锃光发亮,“呜哩哇啦”地吹将起来。

大槐的小九九也拔打得如意了,他拉上村长家小三子,村西头陈胡子,半岭上“二神仙”合伙跑上了客运。班车通车那天,自然免不了又是好一番热叽闹叽,老人们说,以前进趟城要走两天路,脚板都磨烂,尽是血泡泡,现在三四个钟头就到了,跟神仙样哩,身子骨硬朗的,干脆求起了大槐,啥时节也搭上叔去城里瞧瞧,当回神行太保戴宗试试?

品着娘托大槐捎过来的谷雨前茶,我端详着茶杯里面一根根舒展开的嫩绿的茶叶,透过那一层薄薄的乳白乳白的水雾,仿佛看到了茶花坳生气萌动的春天正在一路奔跑着。

一口酽酽的茶,让我品咂出茶花坳氤氲的春天的味道。

一个春天的疼痛

离开茶花坳的日子,总感觉心是漂泊的。譬如连春节都过得寡淡如水。茶花坳的春节才叫真正的春节。那年的味道弥漫着,氤氲着,让人陶醉。饭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名酒佳酿,却有堆盆满钵的鸡、鸭、鱼、肉,却有醇厚纯正的米酒,更有花灯、龙灯、舞狮子,以及串东家走西家,“拜年拜年”络绎不绝于耳的祝福声声。那年绝不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过的,茶花坳的人把大年过得成了一家子。大爷叔奶三伯四婶七姑八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脸上洋溢的喜气和那份亲热劲,谁能分得出这是哪家人那又是哪家人?

过年时,茶花坳外出务工的如鸟儿归巢般赶回来,舒心惬意地过完年,再陆陆续续打点简单的行装,各奔东西。

细舅就早早跟我说年后要去一个建筑公司打工。细舅刚刚二十岁。年龄比我小了五岁。他是我外公重组家庭后留下的血脉,和我的母亲同父异母,所以然硬是我的舅舅了。而因他比我小,所以我从未喊过他一声舅舅。母亲便训导我:怎么喊不得,细舅也是外婆的崽。这是茶花坳里流行的一句俚语。外公在细舅六岁时撒手西去,相信老人家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肯定是细舅了。因同在茶花坳,自小我和细舅就玩在一起,颇有些“少年叔侄如兄弟”的感觉了。细舅在茶花坳呆到二十岁,再也坐不住了,从未出过远门的他下决心要去外面闯荡一番。有人介绍他去建筑工地干活,年前匆匆回趟家,他把这消息兴冲冲地告诉了我。站在我眼前的细舅,个儿瘦削,清秀的脸上稚气未脱。去干繁重的体力活,那一副身板倒真让我有几分担心。记得当时我还装上一根烟给他,他接过了瞧瞧,就直接搁在耳朵上了。他其实还是个大孩子,不会抽烟。

我在小城里的这个春节过得百无聊赖。其后回想起来竟可以用有些心神不宁来形容。正月初八的凌晨,我在睡梦中听到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迷迷登登地提起话筒,传过来母亲哽哽噎噎的话语:你细舅出车祸了。我一激灵,大声追问:娘你说什么。母亲抽泣着却是那么清楚地说:你细舅出车祸了。我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脑袋里一片空白。

细舅是初七大清早出发的,搭乘建筑公司的蓬布大货车,他和二十来个做工的一起坐在货车厢里。说是坐,并没有座位,将各自带去的行李包置于车厢板上,即或坐或倚或躺起来。十来个小时的颠簸后,夜己深,大家便铺开被子,半垫半盖的将身体卷进去,横七竖八地睡下,车子一路不停向广东奔驰而去。至衡阳路段时,己过深夜零点了,有人嚷嚷尿胀死了,便猛擂驾驶室后窗,好不容易司机终于听到车厢里面的动静,乃停下车来,大家纷纷跳下车厢,或去路边就地解决问题,或寻附近尚未打烊的店铺买些吃的喝的,一个个借机活动活动筋骨,在车上窝了那么久,没有谁不说浑身酸痛,愣不自在。细舅花了一块钱买了瓶矿泉水,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根烟来,找抽烟的人借火点上了。旁人奇怪地问他:你不是不抽烟吗?他微微一笑说:这是石伢(我的小名)给他的,一根好烟,白沙牌的,舍不得丢了。在他抽第一口时,呛得咳出眼泪来,嘴里还咕噜一句:好烟也呛人哩。却依然舍不得丢了,试着浅浅地吸第二口,第三口。在他还在品吸他人生的第一根烟时,人们开始仨仨俩俩的爬上车去了。细舅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这一个最后,竟成了他最后的人生。说起来真是命运,冥冥中谁也说不清谁也扭不转的一次注定。细舅本来是躺在中间位置的,因末一个上车,原先的位置被别人早占了。车厢里没有按座位的规矩,车厢原来就是装货物的,既无座位也不必讲秩序。而细舅又是那么本份老实甚至尚未脱掉羞涩的一个大男孩子。他离那些个强悍霸气甚至近乎粗俗的乡里男人的标准还差得远。细舅爬上车厢,只得就着昏暗的路灯四下里寻找能容得下自己的空隙之处。他发现自己的被窝盖其实早己被人挪到了最右边,于是,默默无言地小心翼翼跨过几具己安然躺下的躯体,紧靠车厢档板侧身而卧。这一躺下,细舅单纯而又短暂的人生从此没能再次站起来。

咣当,骤然一阵撞击的巨响,车子在一处急弯地段,与迎面而来的另一辆载重车猛烈相撞。当时,并未车翻人仰,只是剧烈的撞击将尚在睡梦中的细舅一下高高抛起,整个身体飞出车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路上。

二十岁的细舅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去了。他人生的花季甚至尚未来得及绽放,就凄然地凋谢了,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掌残酷地扼杀。

茶花坳的山坡上那一?黄土从此成为一个孤独地游荡的魂灵的栖息之所。细舅从茶花坳开始的人生之旅最终轮回到起点。他永远也走不出茶花坳温暖的怀抱了,走不出茶花坳一草一木的牵念。也许,对于一个生命而言,尽管有太多太多的遗恨,这也未曾不是一种幸福。茶花坳的这一个春天使我刻骨铭心地疼痛。

细舅走出茶花坳的那天,农历二月四日,立春,一场春雨送他上路。还是一路淅淅沥沥的雨声把他迎接回乡。我分明听见在他远去的足音里,茶花坳的春天正在一朵山茶花上芬芳,却潮湿了一大片、一大片天空。

一朵忧伤的茶花

娘老早就在那株“老茶”下守望着,我大老远就看到了娘熟稔的身影。此时的茶花坳依然春寒料峭,不象在我生活的小城里,从吹到脸上的一丝风儿,即能感触得到春天走近了,感觉得到季节的替换。那风的温度,便是季节明显更替的晴雨表。茶花坳却不同,虽已早春,人们的穿戴依旧臃肿,柏二爷的瓜皮毛绒帽仍旧不敢摘下来,娘的对襟棉袄依旧严严实实地裹紧着她羸弱的身子。现在,我隐隐的看见站在"老茶”下的娘竟然没有穿棉袄,她双臂交叉环扣在胸前,收紧双肩,缩着头,在细碎的踱着步,其神态分明感觉到瑟瑟的冷。我不禁有些诧异,平日里娘不是这样的,她知道上了年纪的人在春天里最容易感染风寒而一病不起,所以她总是小心在意,宁肯多穿些,捂得风渗不进,今天是怎么啦?

我紧上几步,看见娘的老蓝布面的棉袄竟然裹在一屁股坐在“老茶”树下的一个女人身上,那女的神情呆滞,目光分散,脸上头上却收拾得干净,嘴里独自喃喃着什么,我一眼就认出来,她不是茶花妹子还能是谁?

见我走拢来,茶花咧嘴一声无言的微笑,露出一排山茶花似洁白的牙,然后自顾自的玩起了手上的一朵山茶花。她好象异常小心的揣着茶花,那茶花显然是刚从"老茶”树上摘下来的,犹未完全绽放,只见她歪着头对着茶花左瞅瞅右瞧瞧,又嘟起嘴朝着花蕊轻轻地呵着气,再“嘿嘿”地傻笑两声,了无茶花曾经的聪明伶俐与可爱的半点痕迹了。

看我一脸愕然,娘叹道:造孽呢。她弯腰搀起茶花,哄细伢子一样说:走罗,茶花,回家去罗。

茶花的家就在“老茶”树后面不过里把路远的岭背上。“老茶”是茶花坳最老的一棵野山茶树,坳里人叫它“老茶”就象相互间"老陈”、“老王”的称谓一样,坳里人在心里面早就把这一棵最年长的山茶花当成了茶花坳人中的一个。茶花的家离“老茶”最近便,茶花“呱呱”落地的时候,“老茶”正好开满了一树的花朵,目不识丁的茶花父亲刘黑七四十岁了才得女儿,他从窗口一眼就看见鲜艳的山茶花,喜滋滋地脱口而出:就叫茶花,就叫茶花。

茶花于是响亮的叫开了。小茶花一天天的长大,和茶花一般的恁地惹人眼,招人怜爱,茶花越长越象他的娘,一个模子里面倒出来的,坳里的老娘们说。茶花娘有癫痫病,要没那个病,坳里人都说她不会从山外嫁进来,更不会跟那个穷得衣服上补丁叠补丁,锅盖叮当碰锅盖,且比她整整大了十岁的形容委琐的刘黑七过日子。

我记得茶花是坳里人最疼爱的姑娘,她不仅模样儿讨人欢喜,而且小嘴巴甜,心眼也实,放牛、扯猪草、洗衣服、做饭一点都不含糊,帮哪家大娘穿个针线眼,跑四五里外供销社买火柴煤油什么的,一喊就到,要她用零钱买颗硬硬的水果糖也舍不得。那么乖巧的茶花却命运多舛,十多岁那年,刘黑七患肝硬化去世。他根本就是一个酒鬼。经常人事不醒的醉在路边,有一次还摔倒在溪涧里,幸亏茶花一路寻过来及早发现,大声哭嚷着把大人们招过来才拣回他的一条命。父亲走了之后,茶花在邻里们东凑西衬之下,只读完了小学,再也无力上学了,而她是多么渴望在教室里朗朗地诵读啊。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离开学校的时候,茶花一直哭着磨磨蹭蹭回到了家,一双水汪汪清澈的眼睛直哭得红红肿肿了好几天,茶花娘一急,癫痫病陡然发作,吓得女儿茶花抱着娘,扯破嗓子般大哭,泪如雨下,她摇着娘的胳膊哭喊:俺不读书了,俺不读书了。坳里老老少少看着懂事的小茶花,禁不住跟着流眼泪,柏二爷老泪纵横:造孽啊,造孽啊。从来就是一把“刀子嘴”的大槐娘紧紧搂着茶花,不停地抚摩着她泪花花的脸蛋。

从此,经常看见茶花在“老茶”下发呆,脸上的笑容少了许多,即使跟你笑一笑,也那么生硬,就象挤牙膏一样。十来岁的小姑娘,本是无忧无虑,爱蹦爱笑的时候,茶花却不得不与母亲相依为命,撑起早逝的父亲刘黑七留下的那个破碎的家。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啊,简直就是在风雨飘摇之中一艘随时都可能翻倾的破船。以往每回回家,我总要给娘捎上些水果、点心之类的东西,娘便忘不了拿些给茶花娘俩送去。娘时常跟我叨念着,茶花是个苦命囡。又自顾自地说,这个好闺女,可惜生错家了,盼她大了嫁个好人家,黑七那个死鬼的魂真要显灵,就该保佑茶花嫁个好人家。坳里人向来把女孩子大了嫁个好人家看得很重要,那可是一辈子的幸福与依靠啊。

未曾想,曾经鬼精水灵的茶花变成眼下这副凄惨的样子,看着娘搀扶着茶花在我前头蹒跚地走着,茶花神经质地迈着步子。那个满坳里飞跑,采映山红扯蕨菜摘山茶籽的茶花不见了,那个噌噌地几下就爬上“老茶”折下一枝含苞的山茶,然后把它插在窗台上的玻璃瓶里,看着花骨朵一瓣一瓣地绽开的茶花不见了,那个哭着闹着要读书,又山上土里忙前忙后还得照顾患病母亲的茶花不见了,那个懂事理惹人怜爱,以稚嫩的肩膀支撑着一个摇摇欲坠之家的茶花不见了……。我的眼前晃荡的全是曾经的茶花那或活泼泼或笑盈盈或泪花花甚或孤零零的影子。而不是现在这一个木木然然的背影。我回头望一眼“老茶”树,山茶花开得依然绚丽灿烂,像记忆里茶花的笑脸。

我其实不忍去打探茶花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不用去探究也清楚茶花必定经历过多么惨重而辛酸的磨难。那一定是一道深刻的创伤,足以毁灭有着茶花一样纯洁的茶花姑娘。娘告诉我,大家都不晓得好端端的茶花怎么说疯就疯了,她仅仅独自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了不到十个月的事,回来就变得这样了。当然,也没人知道她在外面具体打的什么工。坚韧的茶花终究没能挺过她花季般的人生中的又一道坎坷。善解人意的茶花,甚至没有向茶花坳的人们吐露半句她所承受的残酷。也许她只想独自一个人担待着。她的疯,成了坳里人纷纷猜测而又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迷。人们除了扼腕叹息外,只有同情和无奈了。

疯了的茶花却不哭不闹,惟孤单单的每天坐在“老茶”下,安安静静地侧起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老茶树的枝枝叶叶,仿佛在向“老茶”默默倾诉她如烟锁云罩的心事。而“老茶”可否听得懂她深深浅浅的忧伤?

看着茶花无神的眼睛和一脸无助,我对娘说:应该送她去医院啊。话一出口,我自知纯属一句空话。是啊,谁送茶花去医治,她那犯病的娘吗?娘接过话题道:是啊,这种病早去治早好啊,拖得久了,只怕真就糟蹋了一辈子,如今,你柏二爷替茶花“化缘”去了,等讨来些钱,坳里再家家户户凑上点,让大槐送她去县城看病。唉,这几天你柏二爷也苦了哩,咳着咳着到山外去了,没法子呦。娘重重地叹息着。

一旁的茶花歪着脸犹自瞅着手中那朵山茶花,满脸专注。那是一朵白得耀眼的茶花,在茶花坳春天的眼眸里,燃烧成一片忧伤,如缕缕轻烟,在山间飘荡着什么。

仿佛游弋的花朵

一两场霏霏绵绵的春雨下过,将干坼的泥土慢慢浸泡得疏软起来,眼看播种春耕的日子一天天迫近,茶花坳里的人们坐不住了。上年纪的似乎要更急躁,柏二爷看着他的满崽小五子磨磨蹭蹭地从后院里搬出犁铧铁耙之类农具和漫不经心地擦拭的样子,他一下就心火上窜,朝小五子吹胡子瞪眼睛:做事冒得个做事的样,你下辈子做牛也拉不动一架犁。

牛栏里传出大黄牛莫明其妙的一声长哞,仿佛在应和柏二爷的意见。连牛都呆不住了。它许是嗅到了来自于田野里的那一种让它兴奋和躁动的气息。

在柏二爷一通牢骚后紧接着的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里,小五子只是白了老爷子一眼,并不回话,也不敢顶嘴,手上的动作却明显用上了力,也加快了许多。那些沉寂了一冬的铁器在他的手下,开始焕发出寒亮的光来,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听起来那么清脆,而激越。

茶花坳的水田很少,人均不过五分田。所以,人们对一季开春的农事看得紧要,甚至可以说带着明显的期盼的成分。

犁翻过了,耙松过了,田里头原来履盖的厚厚的紫云英被彻底地压到了泥土下面,它们将很快沤烂掉,使水田变得愈加肥沃。平整过的田里贮着一层约四五公分深的浅浅的水,水平如镜,一眼就看得透底。

这个时候的晚上,茶花坳的田畴间便游动着数点渔火,那是人们“照泥鳅”来了。泥鳅其时最喜钻出泥巴,静静地,几乎一动不动地匍伏在田里,像安静地守候着什么,甚至渔火的光芒完完全全地罩住了它们的周遭,也丝毫不为所动,它们或许正在倾听春天的夜晚里那些大自然的天籁,譬如蛙的倾情歌唱,譬如虫的细碎呢喃,或者正在醉心地品咂来自季节深处的醉人的气息,而浑然不觉危险的降临。

我的叔称得上“照泥鳅”的行内高手,小时候,我最爱跟屁虫似的背着个鱼篓子和他去“出征”。叔用长竹竿挑着一盏渔灯。说是灯,不过是自制的,很简陋的灯具,在装罐头用的矮肚子玻璃瓶里灌上些煤油,瓶盖上钻个小孔,插入以几根麻丝捻成的灯蕊就行了,再以手臂长的细绳子把灯系紧在长竹竿上挑着,便于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照着方便,所以人们也叫做“照泥鳅”。至于捉泥鳅用的工具,则恐怕是茶花坳人独特的发明了,乡话谓之“泥鳅撰(音)”,细长而小巧的圆锥体,前面却分开成尖尖的“丫”字形,铁器,长木柄。俟看准了,猛地朝泥鳅的腰身扎下去,扬起来,便叉住了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叔脚轻眼尖,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的,尽管泥鳅鬼精的鬼精的,稍有响动即飞快遁泥隐匿,但在叔手下十之八九难逃。且扎下去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因力过猛了,锋利的铁“丫”会将“俘虏”叉成身首两分,力轻了,滑溜溜的泥鳅则一溜烟逃逸了。我那时乐此不疲地跟叔去“照泥鳅”,更主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可以一饱口福,解解馋瘾,泥鳅肉美味鲜,炒、煎、炸皆可。母亲最拿手的便是做“泥鳅钻豆腐”,将清水溯养过三五天的泥鳅,和鲜嫩嫩的豆腐一块放入锅里文火炖,随着温度升高,泥鳅们扛不住了,纷纷钻入豆腐块里,清楚地听得见锅里面扑扑腾腾着好不热闹,再慢慢地,慢慢地听不见泥鳅乱窜乱跳的声响了,只有汤开了的“咕嘟咕嘟”吐着气泡的声音,这时加入蒜香之类调料,即可。那汤汁炖得稠浓稠浓,闻着都让人直流口水。

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那些在山坳里田垄边游动的渔火,无疑充满了新奇,可以说,“照泥鳅”成为我儿时最具诱惑力的一件事情。那些游弋的渔火,象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着,竟使我枯燥单调的童年闪烁着情趣的光斑。

我之于渔火却还有另一层更为深刻的记忆。回想起来,那一层记忆现在使我翻阅渔火时,便有了一番不同的感触。

读小学五年级下期时,学校来了个刚摘“臭老九”帽子的老师,姓陈,叫陈梧生。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已年过半百,个子不高,瘦癯的脸,全然不似五十开外年纪的苍老,头发花白。看起来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却偏偏是个急性子。其实倒不是脾气躁,只是教起我们来恨不得一节课当作三节课上,恨不得把他脑子里所有贮藏的知识一古脑儿全部倒出来传授给我们。所以对于那些顽皮捣蛋的学生,他永远一副恨铁不成钢到几乎捶胸顿足的地步,绝对比孩子的亲爹亲娘还急得不行。且经常家访,夜里提着渔火,磕磕碰碰的东家走西家串,记得大槐家他去得最多了,大槐娘开口闭口就是“反正是赶牛屁股的,读那么多书也没得用场”,其时,他就在一旁干着急,任他大话大讲细话细讲,大槐娘可是横直油盐不进。不过还亏得他好多次上门,大槐娘总算给他面子,让大槐磕磕绊绊地读完了小学。

陈梧生老师本是教数学的,却突发奇想利用晚上的时间给我们上起了语文课。我们从家里吃过晚饭打着渔火再回到学校,颇有些小人书上描述的那种大革命时期搞农运办夜校的场景。二十几个孩子,二十几盏渔火在山坳里游动着。孩子们一路前呼后应的,兴致颇高。老师戴上黑框子的老花眼镜,一手掌着一盏小马灯,一手拿着书。主要还是教我们课本上没有的古诗词,什么“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等,等等。他先是一句一句地解释,然后用他特有的有些沙哑的嗓子带我们一起大声朗读。孩子们起初觉得好玩,从未读过的古诗,琅琅上口,而后听老师讲解诗词的意境和背景,听到了一些遥远的故事,熟悉了一些如李白杜甫白居易之类陌生的名字。渐渐地入迷了,因而一个个兴趣盎然,朗读起来,真有一种要比比谁的嗓门大的场面。稚嫩的童音划破春天的夜空,仿佛在和田野里的那一片蛙鸣叫阵,甚至引得大人们也赶来凑热闹了,几张脸挤在木格子窗上,饶有趣味地听我们摇头晃脑的朗读。

其时,每天晚上至少也要背熟一首诗,然后我们各自点着渔火摸夜路回家。山里的孩子胆儿大,无须家里接送。大人们大都早已安歇了,因为第二天还有大堆大堆的活等着他们。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会三五个结伴而行。路上,往往意犹未尽地大声背诵刚学会的诗。渔火映照着孩子们天真的脸和纯净的瞳眸。长大以后,我每每回忆起这一幕,觉得自己以往把渔火想象成星星的比喻,真是有些肤浅了、老套了。那些一路闪亮的渔火,分明是游弋的花朵。虽然没有奇香异彩,甚至于没有绿叶相衬,却让我至今倍感温暖,它们绽放在茶花坳春天的夜晚,把孩子们一张张纯朴的小脸映照得格外动人,如绚丽的花朵般绽开灿烂的笑容。

自此,这些游弋的花朵明明灭灭地一路陪伴着我,行走在茶花坳的春天里,行走在迢迢人生之旅上。

411400湖南省湘潭市国税局谢枚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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