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欣赏（上）
我和影子
纪鹏
我和影子(1)
无论在日光下，
无论在月光下，
无论在灯光下……
我和影子都是最亲密的伴侣，它忠实地伴随着我，护卫着我，寸步也不分离。
我和影子(2)
它和我亲密谈心，它和我缠绵絮语，使我战胜孤独、寂寥。
行军、作战时，它是我无声的战友，给我以无畏的魂胆和勇气。
开山、筑路、垦荒、播种……它赞扬我敢于做大自然的主人，改天换地。
当我深夜读书、清晨写作时，它鼓励我在书海中远航，在向文学高峰的攀登中，
我和影子(3)
早日踏上更高的阶梯！
影子，是第二个我，是我的知己，怪不得都说我和它是“形影不离”。
当我在无光的暗夜，在纷飞的雨雪中，当我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影子就与我“合而归一”而绝不追随别人远去……
（选自《福州晚报》1982年5月30日）
白马泉(1)
白马泉
海梦
离我家两华里，有一个很大的泉塘，碧绿碧绿的，像一块翠玉，人们叫它“白马泉”……
白马在哪里？我掬一捧清亮的泉水，一朵云，飞在我手上……
白马泉(2)
我惊骇了！手一松，一串珍珠滚落进泉里，吓飞了一只青色的水鸟，把一个古老的传说留在我心上。
我拾起一片翎羽，上面写着我读不懂的文字。但，我找到了童年那个青色的梦和我失落的黑发……
我纵身跳进水里……
白马泉(3)
于是，我明白了，在我立在水中的时刻，才是人生真正的开始。
我这才发现，我正骑在白马背上，去追寻那远飞的青鸟。胸前银色的波浪，就是抖动的马鬃。
（选自《星星》诗刊1980年）
我不是森林(1)
我不是森林
海梦
我不是森林。
我是路旁一株枯萎的老树。我充满幻想，伸着长长的手臂去抚摸蓝天，去摘那颗美丽的星，去拥抱甜梦……
然而，天，那么高；星，那么远；梦，那么渺茫。我的怀中空荡荡，心儿也空荡荡，任彩云轻轻从身边流过。
我不是森林(2)
我不是森林，我是心中燃烧着欲火的枯木，我会被烧焦的。
我烧焦了，请把我的骨灰埋在森林里那朵盛开的野花脚下，为她添一把肥料，使她开得更美、更香，永不凋谢。
走向大海踏着乳白的浪花，走向大海深处，心中荡着海的潮音。
我不是森林(3)
没有私念，没有忧虑，只是搂着怀中的微笑，朝前走去，朝前走去……
走向自己的追求。
也许，前面会有海市蜃楼，为你安排一个温馨的夜晚；
也许，会漂来一叶小舟，把你带进璀璨的明天……
也许，也许一排大浪会把你连根拔去，精心编织的理想花环，成了海底冷月，人生句点。
但，我相信，你会微笑着死去，给人类留下一个神话故事，一个美的思念……
(选自《散文诗世界》1992年1月创刊号）
又读沧海（1）
刘再复
又是迷人的夏天，又是北方的海岸。又是无边的神秘，又是无底的深渊。又是望不尽的蓝幽幽，又是读不完的白茫茫。
又读沧海(2)
圆月缺了，缺月圆了。已读破了许多圆月，已读圆了许多缺月。
全都写在碧波之上，愤怒与惆怅的文字，思念与告别的文字，绝望与希望的文字。全都写在浪花之上，欢乐与悲凉的乐章，战斗与寂寞的乐章，谴责与忏悔的乐章。
又读沧海(3)
大自然的史诗，千姿万态。透明与混浊的交替，墨黑与柔蓝的转换，放歌与低诉的和谐，全部聚汇在你巨大的生命之上。
是谁赋予你这史诗般的生命呢？大海。
在遥深的底层，在邈远的上空，有谁调动着你，主宰着你，规范着你呢？在缥缈的天涯一角里，真的有一位满头银须的洞察一切的神灵吗？在宇宙的无尽顶端，在万物万有生死转移的冥冥之中，你是否和一颗全知全能的心灵相连呢？
又读沧海(4)
我翻阅你的每一页，每一行，细读你字行间那些蓝色的奥秘与白色幽微，但我从未读过上帝与魔鬼留下的踪迹。
我只读到你自己，只读到那深黑色的海心和紫绛色的海魂，那热烈的血与冷峻的血，那主宰着你自己也主宰着一切的强大的汹涌与澎湃。
又读沧海(5)
云间已撒下无数次的风雨雷霆，但你照样展示你的万丈波澜，海底已爆发过无数次的火山熔岩，而你依旧是从容不迫，辽阔无边。你随时可歌，随时可舞，随时可沉默，随时可爆发。刚刚还是圆月下的沉默，沉默得像安详的、熟睡的母亲，瞬息间又是沉默中的爆发，爆发得像狂醉的、疯癫的酒神。然而，几个时辰过去，又是一派玛瑙似的透明，一脉绸缎似的蔚蓝。大海，你愤怒时如此长啸，悲伤时又如此动情。你的高歌与呜咽，你的纯情与傲眼，你的豪放与婉约，都使我壮怀激烈，也使我头颅低垂。
又读沧海(6)
没有一种力量能剥夺你的雄浑与豪强，所有想剥夺你的，都被你所剥夺，所有想吞没你的，都被你所吞没。浪尖上，波峰上，礁石上，沙滩上，全记载着，记载着你的浩浩荡荡的灵魂和不可征服的尊严。
大海，我心爱的大书卷。我已读破你的经籍般的深渊，史诗般的广袤，而你的蓝色的眼光，是否也穿越我的躯壳，读着我呢？——读着我的身内的大海，那些日夜动荡着的激流，朝夕变幻着的文字，那些已展示和未展示的篇章，带着海的咸味与海的苦味的波澜。
又读沧海(7)
唯有你，变幻无穷的海，可以和人类身内的宇宙相比，唯有你，酷似我心中的世界：一部没有逻辑的诗，一部充满偶然、充满荒谬、充满圣洁的小说，一部在狂暴与温顺、喧哗与缄默、放浪与严肃中不断摆动的戏剧，一部让岸边聪颖的思索与狡黠的思索永远思索不尽、烦恼不尽的故事。
又读沧海(8)
你读到我的海了吗？你读到这些激荡着的诗文和跳跃着的故事了吗？你读到我的轻漾的暖流和纵立的怒涛了吗？你读到我的紫色的沉思与白色的爆发了吗？请你也如我一样多情，请你常常徘徊在我的岸边，我的沙滩，我的岩角。在我的海里，有温柔的水草，也有刚毅的礁石，还有很美的海村和很美的海市，海村里有太阳的明艳和镰月的朦胧，海市里有浅白的天街和深绿的灯火。还有许多飘动的海旗，海树，和疾翔的海鸥，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灵魂的家园，都是我的深藏着的文字和深藏着的生活。
又读沧海(9)
大海，我曾多次地走到你面前。我见到了你，但你未必见到我。我不倦地阅读你的浪涛，但你未必发现我的烟波。
我不怪你，我的壮丽而浑厚的朋友。
因为我的海，曾是冻僵的海，曾是干涸的海，曾是垂死的海。
又读沧海(10)
因为我的海，曾是沙漠，被横扫一切的风暴席卷过的沙漠。没有花草，没有森林，没有飞翔的大雁，没有旋转的泉流，只有被风沙打击得非常模糊的、凄凉的脚印。
因为我的海，曾是旱湖，被九个太阳晒干了柔蓝的干湖。失落了碧波，失落了浪花，失落了喧嚣与骚动，失落了海燕与风帆，只留下沉入海底的恐龙的化石和其他古生物的残骸。
又读沧海(11)
因为我的海，曾是废墟，被我自己的火焰烧焦了生命的废墟。没有生机，没有活泼，没有潮汐与春秋，只有断垣、颓壁与荒丘。
这海，连我自己也不认识的海，连我自己也不愿意阅读的乏味的书籍，吸引不了你的蔚蓝色的眼睛，我不怪你。
又读沧海(12)
死过的海复活了。沉睡过的海醒了。僵冷的大书舒展了新的一页。
我已重生。我已拥有我的大海，拥有海的脉搏，海的呼吸。我已拥有海的温柔与粗暴，海的愤怒与忧伤，海的妩媚与豪放。
我已重新获得我的海魂，洋溢着尊严、力量和美的海魂，拥有奔驰的自由与翻卷的自由的海魂。一切，都已打下海魂的烙印。黑暗，是渊深的黑暗；光明，是坚韧的光明；忧伤，是崇高的忧伤；奋发，是雄伟的奋发。
又读沧海(13)
大海，你感受到我的复活了吗？你感受到我那丢失的海魂已艰难地回归到我的蓝土地和蓝家园了吗？你感受到我身内的书籍已务去陈腐的语言与陈腐的逻辑了吗？你感受岸边新月似的眼睛和投射到你身上的新曙般的光芒了吗？
又读沧海(14)
今夜，我带着复活了的眼睛，在星辉抚摸的海堤上，重新阅读了沧海，重新阅读你的雄奇与神韵，我将有许多新的领悟。我将用我被风暴打击得更加粗糙的灵魂，去消化你这伟大书籍的艰深，我将用我在痛苦的寻找中变得冷峻的目光，穿越浓雾与阴影，进入你更深邃的底层。我相信我的海和你一样，有强大的胃，能消化掉一切乌云与风暴，重新赢得健康，重新赢得高傲，重新赢得浩瀚。
我不再彷徨，只要你在我眼前，我就不会虚空，我就有望不尽的蓝幽幽，读不完的白茫茫……（选自作者散文集《读沧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版）
玫瑰海(1)
玫瑰海
陈慧瑛
我在寻觅什么呢？
是晚霞的杰作——满天金银花、一海胭脂浪？
玫瑰海(2)
是儿时的遗物——缺口的珠贝、折枝的珊瑚？
啊，不！我寻找着——
我心中的“玫瑰海”！
该是前年仲夏吧！也是黄昏，海潮初涨，就在这棵枣椰下，我看见港口上停泊着一艘美丽的船——
雪白的船身，浅蓝的胸线，衬上浸着夕阳的绯红的海面，几点银鸥，在甲板四周淡淡地描着弧线……
玫瑰海(3)
从尾舷上，我读到了她的中、英文船号——玫瑰海，ROSYSEA多美的船哪，多美的名字！
那色彩、那情调，叫人想起一支节奏欢快的歌、一幅布局明朗的画、一位心地纯洁的人……
附近的渔民告诉我，这是一艘台湾渔轮，被台风送到了这里……
玫瑰海(4)
于是，我晴朗的心，顿时漫上了一片云翳。是依稀的眷念？是朦胧的轻愁？我说不清……
次日凌晨，我又匆匆赶往海滨。
啊，退尽潮的海湾清瘦了！海滩上只留下一片辽阔的空寂——
美丽的“玫瑰海”，已杳无踪迹！
玫瑰海(5)
我怅然若失……
从此，无论走到哪一个港口，我总会想起翡翠海岸邂逅相识的“玫瑰海”。是怎样偶然的不期而遇！是怎样深沉的耿耿相忆！我怀着重逢的希望，将她寻觅！
飘流在我心中的“玫瑰海”啊，你几时能归来？
（选自《诗刊》1983年3月号）
白色的孤独(1)
白色的孤独
——听《二泉映月》，追思阿炳
叶庆瑞
最后，
两行冷泪被时光定格，又被岁月之手搓成两根闪烁寒意的弦。
双目失明。
不愿再目睹人世间太多的罪恶和苦难。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唯那些小巧活泼的音符愿与你作伴，它们搀扶你去寻找另一个世界。
白色的孤独(2)
两弦夹一条洒满月光的江南小巷，你的手指踯躅着，寻寻觅觅。一根弦连着你贫穷的故乡，另一根也许通向你父母坟头的小径？
揉弦。揉着不流血的伤口。
驼着背，弯成一把不愿沉默的弓。不提起弓便罢，一提起你便看见你的琴杆上开满了白色的苦楝花，散发出孤独的馨香……
：白色的孤独(3)
（有许多心蝶围着琴杆飞，飞累了就小憩在你的名字上。又孵化出许多会飞的寂寞来。）
弦，最终弹断（缩紧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断在无锡二泉的那个地方，淙淙泉水日日整理你的遗作。
你把琴箱掷至半空，悬成一轮月亮，让我们用目光拉响对你的思念。
（选自《散文诗家作品选评》，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9月第1版）
无题（选二）
舒婷
1一只小鸟，落在窗前的柴扉上。它乜斜着眼睛，偏过脑袋，时时扑拉双翅，向我唱了又唱。
是告诉我飓风过后覆巢的忧伤？告诉我道路逐渐干燥，而且已走过一位捉蜻蜓的小姑娘？还是告诉我遥远的雾水、遥远的村庄？
无题（选二）(2)
我听不懂另一个国度的语言。
于是，我拿出我的小本子，握紧拳头，涨红了脸，朗读起我的诗行：灯笼花；礁石上的月光；映在宝蓝色天幕上那尖顶与圆顶的楼房……我寻觅那小鸟，它已不知去向。
我这才明白：在那最好的时刻，我们只该默默相望。
无题（选二）(3)
2还是那只鸟。
它不是已经飞走了吗？
可是，晨间在林阴道上，它颤悠悠的啼声洒下，如含着露水的清亮的阳光；傍晚它在我头上做花样飞行，像热恋中的少女经过心上人面前那么轻盈、自信。
夜里，不知在什么地方（也许就躲在玉兰树上），它芬芳的歌声像无数小蒲公英，轻轻降落在我的梦中。
我醒来时想：我们把它叫做飞鸟的东西，更像一种无所不在的欢乐。
（选自《榕树文学丛刊?散文诗专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4月版）
叶红香山(1)
叶红香山
王志清
莫非是后羿洞穿了的太阳们都陨落在香山了，一片壮烈的辉煌？
叶红香山(2)
哦，血性之香山。
我是朝圣者吗？自苏中平原踉跄而来，终于走到了九月，葱葱茏茏着与十万香山
黄栌比肩而立，并不在乎拔节以什么样的音响。
有壮行之风举我，
永定河越飘越细软了，
颐和园也微缩景区似的袖珍了，
叶红香山(3)
……
宜静山庄里，我寻着了一把平静的石椅，倚看红叶红遍了的热闹。那是些渴望生命之舞的骚动啊，疯疯狂狂地摇滚起来，满山弥漫着火与力交响的颂词。
远处肃穆着的琉璃塔，让历史注释为惶惶然的一种英雄感叹。满塔风铃抖落着记忆的碎片，却是红色的战栗。
叶红香山(4)
在碧眼强盗额尔金屠园之时，香山也悲壮成肝肠任秃鹰撕抠的普罗米修斯。
叶红香山，不知红过多少遍了。我匆匆赶来，摇着生命的灵旗，融入如火如荼的旌旆里。
我注定了选择峥嵘之危岩，剽悍着站成一株拒绝凋零、挑战暴力的犟树，宁可倒在后羿的攒射中。
叶红于香山啊，动魄惊魂的血红。
自然的回声
顾城
1由于渴望，我常常走向社会的边缘。
前面是草、云、海，是绿色、白色、蓝色的自然。这洁净的色彩，抹去了闹市的浮尘，使我的心恢复了自己感知。
自然的回声(2)
我是在记忆吗？似乎也在回忆，因为我在成为人之前，就是它们之中的一员：我曾像猛犸的巨齿那样弯曲，我曾像叶子那样天真，我曾像浮游生物那样，渺小而愉快，我曾像云那样自由……
我感谢自然，使我感到了自己，感到了无数生命和非生命的历史；我感谢自然，感谢它继续给我的一切——诗和歌。
自然的回声(3)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实紧迫的征战中，在机械的轰鸣中，我仍然用最美的声音，低低地说：
我是你的。
2万物，生命，人，都有自己的梦。
每个梦，都是一个世界。
沙漠梦想着云的背影，花朵梦想着蝴蝶的亲吻，露滴在梦想海洋……
自然的回声(4)
我也有我的梦，遥远而清晰，它不仅仅是一个世界，它是高于世界的天国。
它，就是美，最纯净的美。当我打开安徒生的童话，浅浅的脑海里就充满光辉。
我向它走去，我渐渐透明，抛掉了身后的暗影。只有路，自由的路。
自然的回声(5)
我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行走。
我要用心中的纯银，铸一把钥匙，去开启那天国的门，向着人类。
如果可能，我将幸福地失落，在冥冥之中。
